眷村老爺們的故事

趙橋(7月&8月徵文:夏日講故事)

童年時,我住在台北市近郊的鐵路局眷村,每到夏日的夜晚,村人們熬不住室內的燠熱,都拿著小凳子或藤椅到住家前面的大草坪納涼,有人抱著收音機聆聽崔小萍導播的廣播連續劇,有人聚在一起南腔北調地擺龍門陣,小朋友互相追逐嬉戲。來自大江南北的鄰居長輩們,時常講述一些鄉野傳奇的故事。這些故事常帶著神祕的色彩,讓人聽完後久久不能忘卻。

東北千年人參精

我家隔壁的佟老爺來自大陸東北,身材魁梧,相貌堂堂,講起話來聲如洪鐘,只要他在場講故事,一定不會冷場。

東北有三寶:人參,貂皮,烏拉草。有一次佟老爺敘述小時候他爺爺常帶著他到長白山區挖「棒槌」(野山參),一夥人在冰雪消融時,帶著挖野參的工具入山。工具有小鋤頭、片狀的牛骨、毛刷、小刀、剪刀、小手鋸、幾個銅錢及紅繩。每一樣工具都是挖人參不可缺少的。野生人參長在濃密的森林中,與樹木的根糾纏在一起,小手鋸可以將樹根切斷;在找到人參時,要小心翼翼地用鋤頭挖開周邊的土;接近人參後不能用鐵器而用牛骨去挖,再用毛刷清理人參,收藏到鐵盒裡帶下山;深怕傷害到寳物,在找到珍貴的老參時,要繫上一根紅繩,紅繩上還要串上銅錢,不然它會跑掉。

一次,佟老爺他們在長白山裡探索了好幾天都沒有看到一片人參葉子。晚上眾人搭起窩棚休息,生火埋鍋造飯。那劈里啪啦的柴火聲,在靜夜裡顯得格外清晰。伸手不見五指的周邊黑幕,偶爾傳來豺狼虎豹的咆哮聲,令人一股寒意從背脊升起。他們最怕碰到三百公斤重、性格暴烈、力大無比的「黑瞎子」(長白山棕熊)。那看似笨拙的大熊在森林裡卻速度驚人,曾經有人被牠逮住,牠怒吼一聲後就坐在了那人身上,那人的內臟及肚腸馬上被壓得暴裂,當場喪命。

他們在山裡已經走了八、九天,翻越了好幾個山頭。大家有些失望,正打算回頭走時,突然聽到隊伍中有人大叫一聲「棒槌」,找到人參了。領隊用一根長約一人高的棍子,探索撥弄人參的葉子,怕驚擾到人參,且輕聲地說道這肯定是一株老參。花了不少時間小心地挖開後,有多年經驗的領隊說,這一株有半個手臂長的野山參,肯定有千歲了。

佟老爺說到這節骨眼時,大家屏住氣息,有人急問:「那株人參帶下山了嗎?」佟老爺咬了一口西瓜,表情有些高深莫測地繼續說:「嘿嘿,領隊正打算把這千年難得一見的野山參綁上紅繩子時,它竟然在眾目睽睽下像個小娃娃一樣,一溜煙地跑入森林裡,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跑的那個勁和人一模一樣,大家都看得目瞪口呆!」佟老爺回憶他爺爺曾經告訴他,很多年前,村子裡的人曾經上山挖到一株老參,那價值可比黃金還貴重,那老參後來作為壽禮上貢給慈禧老佛爺的六十大壽。

押解惡人的七爺八爺

在台灣的廟會活動中,經常可以看到一對高矮的神像,高個子的叫「七爺」,蒼白的臉吐出長舌頭,手上拿著蒲扇;個子矮的是「八爺」,臉是黑色的,手上拿著鐵鏈。兩位均戴著高帽子。這兩位黑白無常,跟城隍爺一樣供奉在各地的城隍廟中,是專門替城隍爺緝押人間壽命該終了的惡人,到陰間地府向閻羅王交差的陰師。

在台灣日據時代長大的張伯伯,偶然會說一些過去的詭異遭遇。小時候的他住在台南市城隍廟附近。一個沒有月光的漆黑深夜,躺在床上的他忽然聽到外面的街道傳來吆喝的聲音,他以為是日本警察在查街,便輕推大門縫隙偷看。不看還好,看到的景象讓他終身難忘。只見城隍廟中的七爺八爺神像,正押著一位手銬腳鐐的犯人往廟的方向走。高大的七爺口吐長舌,用繩子拖著拒絕前進的犯人,八爺則在後面鞭打著犯人。犯人面容猙獰,恐怖的是,看不到犯人的下半身似乎有一團模糊不清的白氣圍繞著。眼前鬼魅般的氣氛嚇壞了張伯伯,他趕快把大門緊閉。

翌日清晨,張伯伯把昨晚的景象報告給家裡的大人,大人認為是小孩子做惡夢。但是這天城隍廟外聚集了不少人議論紛紛,城隍爺前面的地上散落著打斷的刑棍,七爺八爺所站的位置有變動過,似乎昨晚有事情發生。聽完他的故事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的晚上,我看到我家大榕樹的鬚根暗影,總會聯想到七爺八爺,令人毛骨悚然。

張伯伯小時候似乎有通靈的特異功能,就是傳聞中的陰陽眼,可以看到異次元的世界。他說他小時候有一天在院子裡面玩,看到他的阿公(爺爺)面帶憂傷地跨入大門直奔屋內。他想阿公可能是從台北府城回老家台南了,急忙跟著進去叫阿公,但不見蹤影。他告訴家人,家人只感覺奇怪。當晚他又看到一隻老虎站在他家的牆頭上,對著他哭泣。第二天台北傳來消息,他的阿公昨天意外死亡,而死亡的時刻正是他看見阿公回家的那一刻,而他的阿公正是屬虎的。張伯伯說隨著年齡增長,他的特別感應也逐漸消失了,再也看不到一般人看不見的在街頭遊蕩的「奇特人們」。

吃馬肉啃皮鞋的戰爭慘況

老劉是位讓鄰居們尊敬的退伍老兵,因為他曾經參加過國共內戰時的最大一場戰役「徐蚌會戰」(中共稱為淮海戰役)。由軍中退伍後,他進入鐵路局工作。孑然一身的他,偶爾會來參加夏日星光下的聚會。記得話不多的他,有時會在鄰居長輩的好奇心問詢下,講一些他親身經歷的戰爭故事。

1949年1月的那場國共對峙六十五天慘絕人寰的血戰,老劉是國軍第七兵團司令黃百韜麾下騎兵旅管戰馬的小兵。國共雙方各自動員數十萬人決戰,雙方屍體堆積如山,周遭河流染成血紅色,老劉的連已經戰到只剩十幾人。國軍兵團被共軍圍困,切斷了糧食補給線。老劉接到命令,必須槍殺所有的軍馬做為糧食。講到這裡時,老劉的眼睛泛紅了,哽咽地說到他對待這些相依為命的馬有如同袍。飢餓的士兵們吃馬肉喝馬血,甚至連馬皮都不放過,甚至部隊中的皮鞋就用水燒開煮,咬鞋子充飢。

被圍困的部隊急如星火地向外求援,要求補充彈藥糧食,國軍的運輸機向包圍圈內的部隊投送物資,沒用降落傘,直接拋下。老劉看到士兵們一看到補給就上前搶,好多人被掉下來包裹物資當場砸死。戰況慘烈,他看到同伴一個接著一個倒地,自己也是多次死裡逃生。兵團司令黃百韜將軍自戕殉國後,他和幾位存活的同袍,裝扮成老百姓穿過共軍的防線向南撤退,加入別的國軍部隊,最後來到了台灣。

說故事的時候,老劉給大家看他肚皮上炮彈碎片劃過的傷疤,和手臂上槍彈留下的傷痕。戰爭的陰影也在他心靈上留下永遠的烙印。

不久前我回台灣,特別到以前的老家看看,那一排眷村的老房子全拆掉了,只見雜草叢生,一片荒蕪。那棵老榕樹還在,宿舍對面的大草坪已蓋上新建物。人事已非的故居,令我感慨萬千。

台灣五○年代起開始有眷村,眷村裡的大樹下就是夏夜裡講故事的舞台。(本報系資料照片)
台灣傳統廟會活動中常見到的七爺八爺。(本報系資料照片)

如今每到深夜,我便仰望滿天繁星,尋找那遙遠的童年時光,回憶那些有好多動聽故事的美好夜晚。(寄自紐約)

共軍 中共 日本

推薦文章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