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愁如塔
有時對一個地方生發興趣完全是偶然的,比如自己對美國賓州雷丁城的興趣。雷丁城的英文叫Reading,一個叫「閱讀」的城市對我這個自詡為作家的人來說,自有一種誘惑。後來就老想著應該去看看這雷丁城,於是就上網看那裡的介紹,第一個跳出來的景點就是一座東方塔The Pagoda,資料上說這塔已經屹立賓山(Penn Mount)山頭一百餘年,是雷丁城的象徵和地標。
這次春假再去賓州走馬觀花看阿米什人聚居地,回來路上就計畫順路去拜訪雷丁城和那座塔。開車經過建築古老、密集但又顯頹敗意味的城區,一路攀爬著上了山,忽然就見這屹立在山崖之邊的七層木塔,幾乎以「驚豔」的姿勢呈現在眼前。雖然已是四月初,但春意尚寒,山林還是以蒼灰為主色調,一點點的葉綠花紅往往是零星的點綴。這紅瓦金邊的巍峨高塔在顏色上就先奪目吸睛,彷彿更盛大的春思春情在它的四周醞釀著。
下了車,路邊有一幢紅色的廊柱門牌,上面寫著英文「THE PAGODA」,最底下是落款:雷丁城,中間加了兩個中文字「歡迎」,並在括弧裡標注著英文(welcome)。想來是致敬這座塔的中國淵源。這一日塔內並不開放,我們就這在春意怯怯的山頂,遠遠近近地觀賞這座塔,又在塔底四周遠瞰高高低低的山景和城容。
這座木塔,塔基十五米長九米寬,高達二十二米;塔身有七層,但最底下兩層並不是傳統構造,更像四周帶廊的長方形屋子。門上的介紹:這塔在一百多年前建成,原是要作為一個豪華旅館,卻不知何故,一直未能營業,最終就捐獻給雷丁市政府,成了公共資產。
走到塔身一側仰望,看見一個煙囪式裝置從下至上,多少佐證了這塔原是想用來作為旅館的設想,卻大概也是入鄉隨俗的見證:北美的大多房屋側邊都有這麼一座煙囪,一般是直通家裡的壁爐。塔頂的屋脊上也有兩樣別具風格的裝置:中間是一個螺旋式的風向標;風向標兩側則各有一隻金色鯉魚,它們跳龍門的活潑姿態隔著幾十米的距離也隱隱可見。據說這塔的頂層置有一只古鐘,約造於三百年前,是不遠萬里從日本的關西地區運來的。
雖然不能登臨此塔的最高層,但是就在第二層,也可以俯瞰山腳底下蔓延的雷丁城:原來我們以為這地方只是一個小鎮,在高處看,才知道這城市規模頗大。維基百科說它其實是賓州的第四大城市,人口僅在費城、匹茲堡和艾倫鎮之後;整個「大雷丁」地區的人口則有四十二萬之多。
在雷丁塔周遭轉了兩三圈,我們也就興盡而歸。回家路上,我一邊回味著雷丁塔的獨特風景,一邊又感慨和疑惑起來:我們為什麼喜歡看塔?
好像中國的每座城裡,都會有一座或者多座塔。我的故鄉江蘇淮安市區西北勺湖公園裡就有一座文通塔,據說最早建於唐朝(西元708年),後來經過戰亂和地震等,最近一次大規模重建是清朝康熙年間,距今也有三百五十餘年了。從文通塔往西百餘米,就是悠悠流淌千載的大運河;在東邊,和它一牆之隔的就是我的母校淮安市中學(後改為文通中學)。
我在城裡讀三年高中,早早晚晚,瞻仰了那座黃身青簷的塔近三年。然而對它更早的印象是小學三、四年級時,我跟著兩個堂姊進城玩,就是要去遊覽那勺湖公園,就是要去攀爬這座文通塔。我跟著兩位堂姊爬塔,要去頂層望遠,不料到了第三層,我就兩股顫顫,站不住,只好坐在轉梯拐角處等她們登頂再下來。後來,我知道了那是恐高症。
文通塔全是磚瓦結構,無梁無柱,七層八角,高十三丈三尺,可以沿著塔內壁的螺旋式樓梯一路爬到頂層,高瞻遠矚。在上世紀七、八○年代,小縣城裡六層以上的建築幾乎沒有,因此站在文通塔上,就可以感受它在平原地帶的巍峨之勢。
多少年過去後,我第一次帶未婚妻回故鄉,心心念念地帶她去看母校和公園。公園門是關著的,校園也不讓進,只能遠遠地看一眼那座文通塔,那時城裡已有林立的高樓大廈,跟記憶裡的塔相比,它顯得小了,矮了,舊了。只有它獨特的黃身青簷一如舊日,塔身瓦簷上野生的一兩棵小樹在初冬的風裡微微顫抖,也永久留存在我的記憶裡。
未婚妻後來成為太太,她是南京人,蘇北小城的小塔自然不能給她多深的印象,因為南京有更高更有名的塔,比如我們在路上經常看見大報恩寺的琉璃寶塔,曾經去拜訪過位於南京東郊的靈谷寺和靈谷塔,還有玄武湖北側的諾那塔,以及棲霞寺的舍利塔等等。「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自然也看過蘇州的虎丘塔,杭州的六和塔,而杭州更出名的也許是因《白蛇傳》故事和魯迅文章而流傳於世的雷峰塔。北京的塔就更多了,大多和寺廟關聯,因此北大校園裡未名湖畔的博雅塔更為獨具一格。住在大學校園裡,很容易地就和象牙塔緊密關聯起來,自然更有一層「腹有詩書氣自華」的傲人氣質。如今,說起中國,說起塔,也許我會更想及自己從不曾拜竭的西安大雁塔,還有山西的應縣木塔,只因為「應」是本家姓氏。
細究起來,塔似乎也成了鄉愁的一種,且明顯帶有東方人、亞洲人的鄉愁印記。網上資料說,在東方文化中,塔的意義不僅僅局限於建築學層面,還承載了東方的歷史、宗教、美學、哲學等諸多文化元素,是探索和瞭解東方文明的重要媒介。
在古代近東文化中,塔是廟宇建築群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它們往往建於廟宇旁,被視為是為了神而保留的神聖空間。廟塔建造的目的不是為讓人類升上高天,而是為了讓神從天而降。它們的設計理念是,讓神明能方便且正式地進入廟中,好接受人們的膜拜。
中國諺語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浮屠說的也是塔;反過來理解,就是說造塔是可以和救人性命緊密相連的。木塔、石塔、磚塔、琉璃塔、象牙塔之外,其實我們更常說「寶塔」,似乎塔本身就可以是個寶貝。我們又說「天王蓋地虎,寶塔鎮河妖」,顯然寶塔常常有降魔伏怪的功效。白娘子被鎮壓於雷峰塔底下,對中國人來說,是再正常不過的。
西方人的生活和文化裡,也有塔,形狀不一樣,意義也不一樣。常聽說的巴別塔,則是《聖經.舊約.創世記》第十一章故事中人們建造的塔。根據《聖經》記載,當時人類聯合起來興建希望能通往天堂的高塔。而為了阻止人類的計畫,上帝讓人類說不同的語言,使人類相互之間不能溝通,計畫因此失敗,人類自此各散東西。
要說西方世界的塔,不能不提義大利的比薩斜塔,因為一個「瑕疵」而成為世界奇觀,吸引多少遊客做出幫它「脫斜歸正」的照相姿勢。我曾經在夏天逗留於美國東海岸的緬因州,旅遊小冊子上每每特別提示沿著什麼路線可以看全海岸線上有十座之多的燈塔。這些高矮、材質、顏色不一的塔,或在岸邊,或在水中,曾經招引著海上的船隻和水手,如今吸引著觀光客們的目光和遐想。
在現代西方人的日常生活中,對於塔的迷戀,似乎也正不動聲色地蔓延開來。這幾年每每出去看山看水,就會見到有人在路邊水邊用石片搭一座小塔。起初看到時十分迷惑,直到在緬因的阿凱迪亞公園遊覽,看到旅遊小冊子上的解釋:這種小塔叫Cairn,來源於蘇格蘭語;原本是標誌墓地或者路標,現在則往往是遊客們在旅途中留下的一點點印記。去年夏天,三家朋友約了去紐約的凱特斯凱爾斯消夏,幾個十三、四歲的男孩就在溪澗邊搭建了一座小塔,脆弱而精緻的Cairn,倒讓我們幾家大人也不禁誇獎一番少年們的細心、耐心和毅力了。
在發音上,中文的塔跟英文的tower近似,就是和pagoda也有相似的部分,只是不知道誰先誰後。tower畢竟世俗化了,以致所有的高樓大廈都可以是tower,而pagoda則保留著那份古典神祕的意境。
在雷丁城猶自蕭瑟的春景裡,逡巡四圍,遠遠觀摩著這一座紅色木塔和塔頂上的風向標,想像塔身頂樓裡安放著跋涉萬里而來的日本古鐘,鄉愁被勾起來,又被安撫著、溫暖著、慰藉著。看過這雷丁城外的寶塔之後,心,在那個回家的春日下午,更安穩了一些。(寄自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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