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的人生

黃葉

夢是人生旅程的外一章,它不受控制,但似乎有跡可循。

腦子在睡眠中變成了一個調色盤,它把收進去的各種訊息混合攪拌,揮灑出一幅又一幅嶄新的圖畫。沒有規範也未必有條理,猶如抽象畫。有時,它穩穩妥妥地走著現實派,把白天發生的事在夢中延續,卻有著出乎預料的進展和變化。儘管白日中的一切都很平靜,夜裡卻可能上竄下跳,極盡熱鬧,像是白天在畫布上只塗了背景,留待晚上才來渲染人世的繽紛。

第一次留意到夢中的色彩如何璀璨奪目,那夢中有父親,平日嚴厲冷漠的他,露出難得一見的溫煦笑容。我揮手向他道別,轉身走向一片廣闊的田野,那片光彩亮麗的花草就在眼前,我頭也不回地向前奔去。父親在姊姊弟弟都離家赴美之後,沒有堅持要我留守家中,他對母親說,年輕人應該向外發展,多看看這個世界。

父親病重時,我偕外子及小女返台看望;父親過世後,我披麻戴孝跪在靈堂前答禮。返美不久,父親即出現在我的夢中,他沒有說話只是看著我。若干年後,我告訴母親這事,她卻哭了,她說:「他這麼狠心,竟也不托個夢給我!」聽來倒好像夢的主導在自己手中。那麼,是父親對我放心不下嗎?

夢是作夢者個人腦子的活動,我是這麼相信的。童年時,家住台北大龍峒,門前常有走街串巷的小販經過,叫賣著大餅、饅頭、花捲和配早點吃的各種小菜。小販多半是背井離鄉的中年人,操著各省的口音。母親常派我去門前買點什麼。小販見到童稚的我,不由分說拉著就猛親一頓。他們或許因為思念家人才有此舉,我卻因此而經年累月地做著噩夢。夢中總有一張陌生的大臉,越來越大,大到蓋住了整個天空,我即刻嚇醒。這樣的噩夢一直持續到我結婚之後才消失,不再復返。

母親和姊弟住在美國東岸,我每星期打電話問候,總有聊不完的話。母親過世的那個夜晚,她也來到我的夢中。夢很清晰——在一個擁擠的車站大廳裡,我忽然看到了母親,她還是年輕時的模樣,站在另外一排隊伍中。我問她要去哪兒,她轉臉對我一笑,美得令人窒息。她是否記得我們的對話,特來夢中告別呢?

人生好像有雙重面貌,由夢境和現實彼此交錯著。

外子中風十數年後的一天,我側躺,左手鬆鬆握拳置於枕上。忽然感到有重力壓住左手,我用力掙脫不果,焦急地醒來,見外子斜靠左側,促狹地壓住我的拳。我仰首看他大笑著的年輕側臉,感到心安,又沉沉睡去。醒來後,左側卻無人,悵然若失,弄不清是在夢中、還是在夢中的夢中見到他。那日白天他曾經由輪椅上仰首望著我,他問我是否為他能夠撐住這麼久而感到欣慰。我想起他在復健醫院中時常唱的〈Yesterday〉中的一句歌詞:I am not half the man I used to be.(我已不及以往的一半了)。

歲月催白了外子的鬚髮,挫折磨平了他的傲氣。

不知道外子會不會感到目前的人生是一場醒不過來的噩夢,還是認為以往的他原是一場夢?那個桀驁不馴、聰明好動的他在夢中消失,如今醒來,只能靠餘下的半邊身子度日。他常在我的夢中走失,夢中的他彈著吉他高歌,又在球場奔跑,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見了,我在夢中瘋狂地到處尋找,是想找回從前的他嗎?

十多年來,失去左半邊知覺的他仍然會隨興高歌,不介意是否荒腔走板。玩不成吉他,單手仍可彈電子琴,一彈便是數十首,每首只彈他記得的片段,自得其樂。他把手提電腦置於肚腹之上,半躺在大沙發椅中,單手敲打鍵盤,儼然「南面王不易」的態勢。我感恩他的大難不死,也慶幸他樂天的心態幫助他捱過了嚴峻的打擊仍不放棄;朝朝暮暮,伴我步入晚年。

生活中經歷的事情大都能留在記憶的儲藏間,特別的遭遇更是歷久不忘;夢卻在醒來時稍縱即逝,無法全部追回。夢未必能影響人生,而種種親身經歷必定會激起夢的波濤。夢像影子,倒映人生的曲折和悲歡。

晚安。拍拍枕頭,抖散被褥,不論白天經歷了什麼,有幸得一席之地安睡,去尋訪夢中的世界。(寄自加州)

加州 中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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