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手絹
秋日的午後,陽光明媚而慵懶,天空中一堆一堆的層積雲。天空的藍色恰似那塊藍色手絹,那塊我從中國萬里迢迢帶到美國的藍手絹,我想把它找出來看看。我一打開衣櫥,那塊手絹便滾落到我的腳邊。
藍手絹的故事要追溯到很多年前。那年我十八歲,剛入安徽大學。我和同班同寢室的好友曉燕,想去中國科技大學聽溫元凱先生的講座。講座在下午兩點。那是夏天,我倆穿著自己最喜歡的裙子,一起步行去科大。走出安徽大學東門,沿著績溪路,右轉到金寨大道,一直走下去,就到了科大正門。我們既崇敬又膽怯地走進這所神祕的校園——對於它,我們聽說的都是有關天才少年的神話。
那時正臨近下午上課時間,科大的學生們迎面而來。我和曉燕對視一眼,都被眼前的情景震懾住。這裡的學生不像我們學校的學生那樣三五成群、邊說邊聊著逛到教室,而是一個個獨來獨往,行色匆匆,低頭趕往教室,彷彿每個人都是生來就對人生有著堅定的追求目標。聽不見一個人講話,只聽到唰唰的腳步聲。我們兩個上課時間還在遊手好閒的中文系學生頓時覺得格格不入、自慚形穢。我們不知道演講廳在哪裡,又不好意思問匆匆而過的學生,沒聽講座就灰溜溜地返回安大。
返回途中,我和曉燕對自己的自卑心理感到可笑又可氣,約好了再也不去那裡。沒想到,數年後,曉燕不僅嫁給了科大生,又在科大讀博士、當教授。我也與科大結下不解之緣。
大學二年級那一年,一天晚上,讀生物系的高中同學小何來找我,他指著低頭站在他身邊、頭髮濃密凌亂的男生說:「這是志軍,他現在讀科大數學系。」哦,這個男生就是我高中時轉到文班之前,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的同桌。他比高一時長高了不少。記得有堂物理考試,我才開始做第三道題,他已經全部做完,推開座椅走去交卷了,搞得我越急越做不出來。我笑著和志軍打招呼,他抬頭看我一眼,連笑都沒笑就低下了頭。小何說:「能把你的借書證給志軍用一下嗎?我想帶他去看看我們學校的圖書館。」我們學校只有持借書證方能入圖書館。我說:「好呀。」
一個星期後,志軍獨自來到我的寢室,歸還借書證。我和他在桌子兩端,尷尬地面對面坐著,找不到話題,只是聽著一位室友的錄音機裡重複播放著一首歌:「今天不是星期五,怎麼這麼倒楣地遇見你……」我們這樣枯坐了十幾分鐘後,我送他出門,他咕噥了一句:「不管是星期幾,遇到你都是幸運的。」
等我返回寢室後,室友們嗤嗤地笑起來了:「科大的人都是這麼書呆子嗎?」「你看見他的鞋子嗎?那麼老土!」志軍來自農村,他穿的鞋是他媽媽做的白底黑燈芯絨面的布鞋。「布鞋很舒服……」我不禁為我曾經的同桌辯護起來。
兩個星期後,志軍又來了。他邀請我和同寢室的室友七人一起去科大看電影,那晚他的學校禮堂放映《哈姆雷特》。那七張電影票錢可能就是他一周的伙食費,我不想去,可《哈姆雷特》對中文系學生的誘惑真是太大了,其中三位室友和我還是接受了他的邀請。
後來每周我都收到他寄來的文采飛揚的十幾頁長信。我正熱衷於朦朧詩,就以朦朧詩的語言回覆他。我說,文學和數學相差甚遠。他用雨果的話回覆:「想像成了計算的係數,於是數學也成了詩。」
我們的第一次約會是在三個月後。我們約好在科大門前的金寨路和我校門前的績溪路交界的永達大廈碰面。我到達時,他已站在台階上等我。他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塊手絹送給我,說剛才在大廈的商店裡買的。這是一塊普通的淡藍色手絹,右下角有深藍絲線和銀絲線繡的一朵菊花和一隻飛舞的蝴蝶。我接過了手絹。我高興,這是第一次男生送我禮物;我驕傲,這是一個聰明的男生送我禮物。
後來我們到包河公園去划船,我抬頭看天,天很藍;聽鳥鳴,鳥叫得好歡。
我們在合肥的河裡無數次划船,沿著逍遙湖,包河,環城河……後來,我們一起划過太平洋到了美國。
來美國前,我丟下了很多很多珍愛的東西,只帶了兩只旅行箱,但我沒有忘記塞進這塊手絹,這份志軍——後來成為我的丈夫——送給我的第一份禮物。(寄自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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