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格納的幽靈船長
看到了嗎?黑暗的層雲下,
那個陰沉、滑行的船?
她的帆已滿了,雖然風已靜止。
連一絲搖動帆的風都沒有。
哦!那黑暗的船載著什麼?
它是墳墓般的寂靜,
除了偶爾敲響的喪鐘。
還有帆的碎片,掛著夜霧!
這是英國詩人摩爾(Thomas Moore, 1780-1852)1804年的詩〈飛行的荷蘭人〉(The Flying Dutchman)開端兩節。
「飛行的荷蘭人」傳說的來源有幾個不同的說法,最常見的是,此船的船長是荷蘭東印度公司的范得戴肯(Hendrik Van der Decken),也有一說是佛克(Bernard Fokke)。他的行船速度極快,從荷蘭到爪哇只需三個月,這在當時(十七世紀)是近乎不可能的,流言蜚語都說船長可能和魔鬼打交道有協定。1641年,這艘船連船長和全船人員都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以後謠言四起,最早見諸文字是1790年英國海軍軍官麥唐納(John MacDonald, 1759-1831)的記載,據說有艘船於某暴風雨夜抵達好望角,但無法進港而迷失了。自此後,每當風雨來臨,這艘船就會出現。五年後,作家巴林頓(George Barrington, 1755-1804,此人亦為小偷,倫敦社交名流,澳大利亞拓荒者)從澳洲回英後發表了一本航海遊記,書中說有兩艘荷蘭船,一艘在好望角的暴風雨中沉沒,全船人遇難。第二艘逃過一劫,但是在次年又經過好望角時再次遇到暴風雨,船上的人看到那艘沉沒的船突然短暫出現,水手們說那艘鬼船的名字即為「飛行的荷蘭人」。1821年法國航海史作家傑奧(Auguste Jal, 1795-1873)再加油添醋地寫道,按傳說此船在好望角遇到暴風雨,不幸觸礁,在船將沉之際,船長指天賭咒說,那怕是航行到世界末日,他也要航過好望角。自從那日起,每當好望角有暴風雨時,水手們就會看到這艘幽靈船在海上出現。
范得戴肯和佛克都史有其人,且都屬荷蘭東印度公司。十七世紀時,此公司的商船數目超過英、法、西、葡和德國的商船總和,幾乎壟斷了歐洲和亞洲間的商務(1624-62年間甚至在台灣占有據點)。范得戴肯的名氣較大,因為早在1821年出版的一期《愛丁堡雜誌》中就有個鬼船的故事,其船長的姓名即和他同名,後來英國作家馬立亞特(Frederick Marryat, 1792-1848)1839年的小說《幽靈船》(The Phantom Ship)之中的船長也用了他的姓氏(但是名字改為菲利普)。佛克(生於1600年)也以航行速度超快出名,傳說他也在海上消失了,不過公司記錄上並沒有如是記載,只記錄了他有一次出海是1678年,算得上高齡船長了。
由於水手的迷信和傳播,「飛行的荷蘭人」聲名大噪,甚至有傳言,見到幽靈船的人會死於非命,這引起許多文學家的興趣。除了上述摩爾的詩和幾位不出名的作者外,大文豪雨果也曾寫詩描述「荷蘭人鬼船」,著名詩人兼小說家史考特(Walter Scott, 1771-1832)在他的長詩《Rokeby》中也提到了這艘船。更難以置信的是,許多人都聲稱曾見到這艘鬼船,而且在1823、1835、1881、1911、1923、1939、1941、1942、1959年都有記錄。其中最出名的,大概是英王喬治五世十六歲時(1881年)的記載:「一道奇異的紅光像幽靈船般地亮起,當它靠近船頭時,二百碼外的桅杆、帆、翼梁都變得明顯而立體。我們艦橋上的軍官和一少年見習軍官也看到它。後者馬上被派到船前頭觀察。可是當他跑到那兒時,所有跡象都不見了。夜晚變得安靜清明。」他說一共有十三人見到這艘船,第一個見到的水手從前桅杆上失足落下,次日死亡。
華格納在自傳裡說,他在1839年時旅經倫敦時遇到暴風雨,憶起他讀過海涅(Heinrich Heine, 1797-1856)的諷刺小說中提到幽靈船的傳說,突發靈感,以其為題,創作一新歌劇《飛行的荷蘭人》(Der fliegende Holländer)。實際上時年二十六歲的華格納為了躲債,和妻子偷偷溜出居住和工作的Riga市,打算經倫敦到巴黎碰運氣。不料遇到暴風雨,船暫停挪威海港,結果八天的行程花了三個多星期才到目的地。他到達巴黎後,找不到樂團指揮職位,新作品《雷恩茲》又不受青睞,只得舉債度日,有上頓沒下頓,這大概是他生命中的最低谷。為了生活,他想到撰寫一部獨幕歌劇在芭蕾舞劇前上演,題材就用海涅書裡的題材,加上他自己最喜歡的主題——女性真誠的愛和無私的奉獻和犧牲終將成就救贖。1841年他寫完了劇本和音樂,但在巴黎依然碰壁,熬到1843年,終於在德勒斯登(Dresden)把此劇推上舞台。
歌劇故事原為獨幕,後來改為三幕,並把背景由海涅的蘇格蘭改為挪威。劇中,荷蘭人幽靈船長每七年可以上岸一次,若能覓得永不變心的妻子,方可解除魔咒。幕啟正是他的七年時限到了,他上岸後遇到一位船長達藍,聽說達藍有個待字閨中的女兒桑塔,因而呈上大量財寶向達藍提親。達藍見財心動,答應帶他回家和女兒相見。
第二幕開始,桑塔和女伴敘述「飛行的荷蘭人」的傳說,並夢想自己是解救他的女性。她的獵人男友艾立克來訪,聽到她的言辭,失望地離開。幽靈船長隨達藍回家,桑塔對他一見傾心,並告知她對他的忠心至死不渝。
在慶祝達藍的船歸來的宴會中,盛怒的艾立克衝進,質問桑塔將下嫁荷蘭人的消息是否屬實。經確認後,他傷心地提醒桑塔,她曾經允諾愛他。此時到來的荷蘭人,聽到了艾立克的指控,以為桑塔變心,失望地指責她的不忠,憤而率船員離去,揚帆出海。桑塔宣告她此生對荷蘭人船長忠實到底,接著就投海自盡,荷蘭人幽靈船長因而得到救贖。
華格納頗以此劇自豪,曾在1851年撰文說,這是他事業上的里程碑,從此「告別了樂團指揮的侷限,而登入詩人之列」。華格納把傳說中魔鬼型的船長改為一位浪漫派文學的主人翁,是個被傳統社會排斥、內心受折磨的漂泊人(歌劇的中譯也常採「漂泊的荷蘭人」大概源於此),這的確是一大改進。不過老實說,除此以外,劇本就算不上高明了。除了故事荒謬,桑塔的這個人物尤其平面而不真實。很難想像有少女會拒絕摯愛她的男友,而為一位傳說中受詛咒的、只見過一面的陌生中年男人犧牲性命。何況他們並非是愛的結合。荷蘭人很明確地只想找任何肯接受他並忠於他的妻子。擁護華格納的樂評人大費周章地替他找解釋,說桑塔並非精神異常或有歇斯底里的毛病,她其實是個象徵性的人物,代表藝術家(荷蘭人)渴望找到的知音觀眾。
近代的觀眾對劇本比較要求,以致許多導演為改善劇情而煞費工夫。有位法國名導演把整個故事演繹為舵手的夢,頗受好評。芝加哥最近的演出則讓艾立克槍殺了桑塔。最扯的是2021年在華格納樂劇聖地拜羅伊特(Bayreuth)的演出,甚至把劇情整個改寫,變成一個兒子為母親復仇的故事,既沒有船,荷蘭人也變成了流氓頭,回鄉為冤死的母親報仇。桑塔是個反叛的少女。結尾是荷蘭人放火燒了全村,自己最後被殺死。這種離經叛道的演出近年來在拜羅伊特已是常態,觀眾也見怪不怪了。
早期的歌劇以音樂為主,觀眾並不在乎劇本的優劣,在寫實派歌劇興起前,荒唐故事的歌劇比比皆是。此歌劇的主力自然是華格納偉大的音樂。這是華格納在音樂上首次改變作風,傾向他後來提倡的「樂劇」形式。全劇一氣呵成,沒有傳統的宣敘調打斷一首首的詠嘆調。音樂不但配合人物的心情和劇情的發展,繁複多變,奔騰激越,尤其是刻畫大自然的狂風驟起,怒潮狂飆,無不磅礡大氣。全劇最為人稱道的序曲,更是劇力萬鈞,以至於1864年演出時的指揮抱怨:「一打開樂譜,狂風就朝著你吹來。」這也是華格納第一部使他名垂樂史不朽的作品。
最後的問題是:為何有這麼多幽靈船的目擊者呢?筆者猜想最可能有科學根據的解釋即是海市蜃樓。這種奇怪的現象,是由在視線的水平面以下航行的某艘船的倒影造成的。在大氣層的某些條件下,可以在半空中形成完美的圖像。處在科學昌明教育普及的現代,水手們已經不再相信幽靈船,它在1959年後就未再出現。(寄自伊利諾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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