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聽
最難忘的病人,其實跟病況本身沒有關係。
譬如蘿絲和安娜,兩個十五歲的女孩,花樣年華,卻無法和同齡的夥伴一樣,恣意過著快樂的生活。兩人都苦惱著,然而出自不同的理由。
蘿絲天生只有一個腎臟,原本並無太大的問題,但卻因同時患有高血壓和糖尿病,年紀輕輕便得注射胰島素。
她是個神經質的女孩,而母親比她還緊張,每次兩人來到診所時,我總是刻意放緩氣氛,說些家常話,希望蘿絲的血壓不會飆高。後來,我發現把母親請到等候室,單獨和蘿絲面談,她的血壓會好些,她也會打開心扉和我談天。
我們聊到了學校一些情況。許多長期疾病的患者時常面對心理障礙,青少年受到同伴的排擠和冷嘲熱諷,更容易鑽牛角尖。蘿絲心事重重,我以為她也是被這些青少年的煩惱纏身。她終於啟口,告訴我她的難題。
原來,她的父母在她年幼便離異,她從小和媽媽相依為命。但消匿多年的父親突然有一天出現了,希望和她重新建立父女關係。蘿絲被遺棄多年,對憑空出現的父親感到仇意和憤怒,甚至把自己的疾病怪罪在父親身上,覺得身體裡的基因不正常,都是他的錯。她也痛恨母親的懦弱,當年父親人間蒸發,現在卻強迫女兒接受他。青少年無法消化複雜的現實生活,蘿絲在診間裡無助哭泣著。
她是這天診所最後一位病人,於是在所有人離開後,我們在安靜的診間裡談話。我沒有說太多,心理諮商也不是我的專長,我能夠做的也只是當個忠實聽眾,看診後給了她青少年科的預約電話。
後來我發現蘿絲一直沒有和青少年科預約,有點擔心。幾個月後復診時,意外地看到蘿絲開朗地和父母一同出現,三個人的互動很健康,想來大家都努力地認識彼此,重新建立新的關係。
安娜,另一個十五歲的腎臟移植手術患者,來自傳統的中東家庭。父母對她的期望很高,她從小因為急性腎衰竭,一周洗腎三次。但父母在忙碌生活中仍然督促著她用功念書。幾年前移植手術成功,定期服藥便能維持良好的身體狀況。然而到了高中,安娜越來越不快樂,甚至有了憂鬱症的症狀。
會診時,我發現她鬱鬱不樂,母親和她互動很僵硬。後來我們單獨會談時,安娜訴苦,埋怨父母給她壓力太大,她和學校同學相處也不愉快,她甚至覺得人生沒有什麼意義。聰明的她知道自己應該慶幸自己移植手術成功,但她仍然無法像同伴一樣無憂無慮,快樂地享受青少年的時光。
我告訴她,大部分的青少年其實都不快樂,只是有些人隱藏得比較高明,將快樂一面放在社交軟體上。其實,回到家門一關,誰知道別人心裡的痛苦。
那個下午,我們談了很久。談完,我覺得自己蠻沒用的,不知道我苦口婆心的話,小女孩聽進去多少。
曾經有位老教授教導我們,診間最珍貴的時機,並不是針對疾病,而是聆聽。有時候,幾句話在人生低潮時,可以改變一個人的心念。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一直做到。但是在門診最忙的時候,靜靜坐在病人面前耐心聽著,或許是一天最重要的事情。(寄自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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