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人飯

進高中代課的第一天，午飯時間，我進了學校餐廳，準備買一片披薩或者一碗牛肉豆湯。進去才發現，周圍清一色是少男少女們，自己是唯一一個成年人。他們也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我尷尬地退了出來。

隨後我到學校的前台找老秘書潘妮，她解釋，教師們都是自帶午飯的，並不去食堂跟學生混。說著她拿出一個保溫包，裡面有一個分層的飯盒，一層放生菜沙拉，一層放三明治，乾濕分開，整整齊齊。放沙拉的那層還附帶兩個密封的小盒子，其中裝著調料——蛋黃醬、橄欖油或者打成粉狀的帕瑪乳酪；飯盒的蓋子上還有兩個小槽，槽裡嵌著刀叉。這個飯盒簡直就是一個微型百寶箱。

潘妮見我這麼好奇，她問，你過去上班都不帶午飯嗎？我說不帶午飯，我都是在公司餐廳裡吃。公司的餐廳提供的午飯是打折的，三塊錢可以隨便吃，從開胃小菜到正餐到餐後點心都有。若偶爾帶孩子去上班，孩子可以免費吃。

潘妮搖頭，沒有再評論。但我知道她要說什麼——公立學校的窮教師可沒有這個待遇。這個話她經常說。

自帶午飯的做法，還是當留學生時候的事。那時自帶午飯主要是為了省錢，吃不慣洋餐倒在其次。那時在州立大學的一間生物實驗室打工。我們那一層的茶水間裡有一個大功率的微波爐，可以很快把飯加熱。一到午飯時間，茶水間裡彙集了樓裡各個學科的中國留學生，大家都是奔著這個好用的微波爐來的。它只需不到一分鐘就能把飯盒裡的蛋炒飯或者餃子包子加熱。茶水間變成了留學生社交的地方。在那裡，一個黑龍江來的留學生女同學教我包餃子，怎麼拌餃子餡，怎麼用麵粉一半加熱水和一半加溫水和麵，擀出餃子皮。我們帶飯的飯盒沒有潘妮的百寶箱那麼複雜精緻，只是一個帶蓋子的塑膠盒。那時甚至不知道塑膠加熱後會產生致癌物質，塑膠飯盒不能在微波爐裡加熱。

潘妮解惑，我才注意到其他教師果然都不去學校飯堂買午飯。教師休息室裡有一個大冰箱和一大一小兩個微波爐，但好像很少有人用這兩個微波爐。大部分教師的午飯都不需要加熱，從冰箱裡拿出來立刻就可以吃。在學校工作了幾個星期，我從來沒有看到過其他教師在休息室的廚房裡加熱食物。有一天，我帶了煮熟但冰凍的湖州肉粽。這東西必須熱才能吃。於是我毫不猶豫地把肉粽放進微波爐裡加熱。一分鐘以後，廚房裡瀰漫著粽葉和糯米的香味，把旁邊坐著吃飯的安德森先生羨慕的！他轉過身目不轉睛地盯著轉動的微波爐，想知道這是什麼美味。

安德森是教化學課的，人非常清瘦，尤其是那張瘦長的多思慮的臉，形貌有點像大號版的伍迪艾倫。他的午餐通常是一大包羽葉甘藍，一小包胡蘿蔔，加上兩個白水煮蛋，配一杯熱茶。羽葉甘藍和胡蘿蔔都是超市買的開袋即食的那種。簡體中文網上對這種極簡、極健康的餐食，起了一個綽號叫「白人飯」——無碳水、原生態的蔬菜、加上清水煮蛋煮雞胸肉。健康有餘，卻味同嚼蠟。連潘妮帶的三明治和千層義粉都不算白人飯，湖州肉粽當然更不算。這種缺油少鹽的白人飯吃一頓可以，天天吃得有多麼大的毅力和決心。

那天下班時我看到安德森站在學校餐廳外的販賣機旁，從褲兜裡掏零錢買袋裝的炸薯片。看到我吃驚的表情，他有點訕訕地 解嘲說，下午這個時候他習慣吃點零食。這一包薯片裡的工業廢料抵消了他多少頓的白人飯！但他熬不住對炸薯片的饞癮了。（寄自康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