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古城的人和事(下)

葉周

東正街上的商鋪

在天后宮附近有一條古城中最大最長的商業街——東正街,店舖一家挨著一家,像插筍子一樣,要加也加不進去。在東正街上賣東西的多是外地人,有江西佬、福建佬、四川佬,以江西佬的店鋪最多,店鋪也最大。其中就有鳳凰城裡第一家有名的銀舖。苗族喜歡穿戴銀飾,這位江西老表學了一手打銀飾的手藝就來鳳凰開了銀鋪,並把店鋪做成了古城中的金字招牌。苗族女孩最喜歡戴的銀帽數他做得最生動,上面的銀花朵、銀雀兒、銀蝴蝶、銀鈴鐺在工匠手裡叮叮噹噹、吹吹焊焊就做成了。他們打的銀飾品是苗族人最喜歡的,尤其是新嫁娘戴上便臉上有光。據說沈從文送給夫人的定情手鐲就是這家鋪子打造的。

在這家銀舖的斜對面,有一家做桐油布匹生意的老字號——熊盛泰正號,老闆也是江西老表,做生意公道,待人也和氣,鄉里人都喜歡把桐油賣給他。他把買來的桐油用桶子裝好,用船運去武漢賣。每年那個時候,沱江邊的碼頭上停滿了船,鳳凰人一看到那些用桐油刷得亮閃閃的船,就知道熊老闆又要去武漢賣桐油了。這已是歷史上鳳凰的一個景觀。那天我在附近逛街,看到一家店寫著「蠟染畫世界文化遺產傳人」,就進去和老闆聊天。 老闆名熊承早,看似一位壯年漢子,一聊才知道已年過八十,並且他就是熊盛泰正號的後人,他說桐油是爺爺的生意。我好奇地問:「做桐油生意的是江西人,您呢?」他哈哈一笑說:「我的母親是鳳凰人,我生在這裡,就是正經的鳳凰人了。」 噢,原來江西人來此做生意,透過聯姻已經本土化了。桐油老字號老闆的第三代熊承早先生喜歡藝術,並且自創蠟染畫。他爺爺曾經開過染坊,染布這個技藝他也有,不過他不想光染布。他年輕時喜歡畫畫,於是他將畫畫與染布結合,開始研究在布上畫畫,然後染出來。創新的過程,必然是艱辛的。更何況他是用蠟作畫。可蠟這個東西,拿出來就凝固,還怎麼展現溪流的清澈、群山的巍峨、古城的幽深抑或孩童的無邪呢?還有畫面的層次與色調的濃淡搭配也是難題。他把鳳凰的山水風光、山花鳥雀都染在布上,穿在人們的身上,成為受歡迎的蠟染世界文化遺產傳人。他還告訴我:黃永玉先生也是土家族人,是他的舅舅。

沈從文筆下的湘西

沈從文在《湘行散記》中這樣描繪吊腳樓:「但在黃昏裡看來如一種奇蹟的,卻是兩岸高處去水三十丈上下的吊腳樓,這些房子莫不儼然懸掛在半空中,藉著黃昏的餘光,還可以把這些稀奇的樓房形體看得出個大略。……沿河因為有了這些樓房,常年與流水鬥爭的水手,寄身船中苦悶沉寂的旅行者,以及其他過路人卻有了落腳處了。這些人的疲勞與寂寞是從這些房子中可以一律解除的。地方既好看,也好玩。」

1917年8月,沈從文高小畢業,加入了一支地方武裝,那一年他十六歲。在隨軍向辰州行進的途中,他與另外十二名青少年士兵滯留瀘溪縣城。從好朋友同伴身上他看到了一次難以忘懷的戀愛。好朋友傩右愛上了絨線舖的女孩子翠翠,為了可以和翠翠說上話,就向他借錢去翠翠那裡買了三次白棉線草鞋帶子,儘管這些帶子對他沒有用處。沈從文一直記得那女孩子名叫「翠翠」,他說:「我寫《邊城》故事時,弄渡船的外孫女明慧溫柔的品性,就從那絨線舖小女孩脫胎而來。」當然在創作過程中還加上他在其他地方見過的印象深刻的女孩。

生活中的經驗到了作家的筆下有了變化,更加豐滿且惹人憐愛。翠翠的媽媽與一名茶峒軍人唱歌相熟後發生了曖昧。有了孩子(翠翠)之後,兩人便一起約定私奔,但翠翠的爸爸不想違背軍人的責任,便服毒自殺;媽媽生下翠翠之後,不久也死了,只留下一個可憐的遺孤翠翠和爺爺一起生活。但翠翠遠比絕望的母親更勇敢更堅強,她懷著希望與自己坎坷的命運作持久的抗爭。當她心裡愛上的水手儺送遠行時,她接受種種磨難而等待儺送的歸來,勇敢接受不幸命運的挑戰。在愛情挫折中,翠翠的性格展現出了柔中有剛的美。默默地等待需要多麼堅強的勇氣,她經歷的不是平靜的生活,而是艱苦的生活。而那種等待並不注定是與希望相伴的,所以又是哀愁的。

叔侄倆殊途同歸

黃永玉在〈太陽下的風景〉中寫道:「我們那個小小山城不知由於什麼原因,常常令孩子們產生奔赴他鄉獻身的幻想。從歷史角度看來,這既不協調且充滿悲涼,以致表叔和我都是在十二、三歲時背著小小包袱,順著小河,穿過洞庭去翻閱另一本大書的。」

沈從文十五歲離家從軍,二十多歲發表小說,後來在上海蜚聲文壇。先後在武漢大學、昆明西南聯合大學、北京大學等多所大學擔任教職。離開家鄉之後五十餘年沒有再回故鄉,他對故鄉的深情融化在他的文字中。一直等到他八十歲時才在黃永玉的鼓動下完成了他最後的家鄉之行。

1982年5月黃永玉陪同沈從文回鳳凰,住在牡羊嶺黃家的祖居古椿書屋裡。有一天陽光明媚,沈老夫婦在黃永玉等人陪同下,重訪了母校文昌閣小學。在一棵古楠木樹下,沈老駐足撫摸、感懷良久,與人回憶童年時貪玩逃學的往事。他那時尤其喜歡看戲, 吃過早餐就把書籃子藏在土地廟的大樹下,跑去戲台飽飽看了一天戲。沈老夫婦步行到北門碼頭,登上木船在沱江河漫遊。他不時地向夫人張兆和講述幼年時到河裡洗澡、到喜鵲坡掏雀兒蛋、端午節賽龍舟、搶鴨子等童年趣事,逗得滿船笑聲。走進邊街上,沈老品嘗了春捲、水餃和蜜桔等鳳凰小吃,重溫家鄉的味道。

有一天在古城石板街上閒逛,沈從文經過幼年時住的祖屋門口,裡面是個大雜院,住了四、五戶人家,有老人還記得他的容貌,就喊他進去坐坐。 他擺擺手說:「我在外面打爛仗了,沒好意思進去見祖宗。」他過門而不入,從此再也沒有回去過。現在那裡已經成為「沈從文故居」對遊客開放。沈從文晚年在北京的書房裡,床邊角落塞著一張硬木寫字台,檯面上鋪滿了筆墨紙硯,和攤開的書和筆記本。書架邊緣的雙人沙發上鋪著湘西苗鄉土產深藍印花土布,那就是他與家鄉的連結。

叔侄倆對於故鄉都是那麼深情,可是表現的方式卻截然不同。黃永玉積極參與故鄉的建設,他雖然定居香港和北京,到了晚年,依然頻繁回到家鄉,慷慨捐贈,在吉首和鳳凰古城修建了十座橋,努力使家鄉與世界連結。而沈從文中年後選擇遠離的態度。最後一次故鄉之行後沈從文回到北京,生病臥床時他對前去探望的黃永玉說:「要多謝你上次強迫我回鳳凰,像這樣,就回不去了……」

黃永玉說:「哪能這樣說,身體好點,什麼時候要回去,我就陪你走。我們兩個人找一隻老木船,到你以前走過的酉水、白河去看看。累了,岸邊一靠,到哪裡算哪裡……」

「怕得弄個燒飯買菜的……」黃永玉的話又喚起沈從文對故鄉的嚮往。

沈從文逝世後終於回到了故鄉。在城東南的一個山坡上,立著一塊高1.9米,重六噸多的巨石,前面臨摹沈從文手跡,刻有沈老富有哲理的語句:「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 ,可認識『人』。」背面刻有美國耶魯大學教授、沈夫人張兆和的妹妹張充和先生撰書的輓聯;「不折不從,星斗其文;亦慈亦讓,赤子其人。」這四句話的最後一個字連起來是「從文讓人」。他的墓地上還立著黃永玉的題詞:「一個士兵要不戰死沙場便是回到故鄉。」

古城的青石板路。(圖片提供∕葉周)
沱江沿岸景色。(圖片提供∕葉周)
熊承早畫作。(圖片提供∕葉周)
沈從文之墓。(圖片提供∕葉周)

不過黃永玉死後並沒有回到家鄉。他在九十四歲接受訪問時表示:「我死了以後,已經寫好遺囑了,我的骨灰不要了,跟那孤魂野鬼在一起,自由得多,不要固定埋在一個地方。我上海一些朋友說你應該把骨灰留起來,我說你想我嘛,看看天看看雲嘛。」說完他哈哈大笑。黃永玉於九十九歲之年走完色彩絢爛的人生,遵照他的遺囑火化後不保留骨灰。而在湘西大地上他留下的那十座跨越河流的橋卻真正把他的精氣神刻印在故鄉的土地上,與日月同輝,與江河共存。(下)(寄自加州)

武漢 端午節 耶魯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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