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色的眼睛

章緣

前年在台灣治療眼睛,雙眼需開四刀,第三刀做完,我就急著想回上海。眼科醫師不解,疫情期間大陸看病困難,此時回去太冒險。我告知家中老狗病重。他說別人也可以照顧。哦,不一樣的,我說,牠在等我。

十二年前的七月,兒子十二歲生日,我們迎來了一隻玩具紅貴賓。三個月大公狗,重八百克,毛髮濃密鬈曲像個小毛球,眼睛又圓又亮,耳朵後翻,奶聲奶氣叫個不停。牠就像個行動的毛絨玩具,兒子給牠取名小寶,暑假期間天天陪著玩,給牠拍照拍視頻,開學了,回家書包一扔就帶出去放風。

小寶很喜歡哥哥,然而牠來的第一頓是在我手裡餵的,第一晚半夜是我起來抱的,是我訓練牠大小便和簡單口令,幫牠護理各種小病痛,燒牠最愛的排骨肉,不乖的時候關籠子,沒有不乖就各種甜言蜜語。我把牠抱在胸口,牠前腳摟住我,見兒子靠近便低聲咆哮。

因為疫情阻隔和眼疾開刀,我滯留台灣多月不歸。這期間小寶由哥哥照顧,上海全面封控期間晚上也偷偷下樓遛狗,一天兩頓沒餓著牠,但是小寶還是病了,病得不輕。牠本來心臟就不好,又添了腎上腺皮質醇分泌過多的庫欣症,導致肝膽指數異常和皮膚病,脖子上生了囊腫,每隔一段時間要抽液,左眼生了角膜炎,時好時壞。

十月,兒子離開上海,小寶託付給多年來幫牠洗澡剪毛的小哥。當天小哥發來照片,小寶在籠子裡,無精打采,眼神很悲傷。牠一定覺得自己被遺棄了。先是媽媽消失了一年,一年對牠是七年,然後哥哥不見了,把牠留在一個陌生的地方。第二天,小寶病眼急劇惡化,緊急送醫。

幾經折騰,十二月初我終於回到上海,見到了小寶。分離十四個月後再見,小寶判若兩犬。牠脖子歪向一邊,頸下垂著一袋囊包,毛髮稀疏,四肢瘦骨伶仃,過去跑起來迎風招展的大耳朵裸露出粉紅色的皮肉,圓蓬蓬的小尾巴只餘一截光禿的尾骨。

小寶?

小寶!媽媽回來了……牠不叫也不動。我把牠抱起仰躺在膝頭仔細端詳:臉上毛髮雜亂,左眼瞳孔發白有點嚇人,右眼黑白分明定定看著我,這是牠身上僅存沒變的地方。我不禁放聲痛哭。

初時幾日,牠到處大小便,我知道牠在抗議,抗議我逾時不歸。遵醫囑,吃保肝的處方糧,一天六十五克,二到三個小時吃一次,一天四到五頓。由於內分泌問題,牠吃過一個小時後就飢餓難忍,不停吠叫。我向來怕吵,此時無所逃也不能逃。我跟自己說,吠叫對牠是一種運動。我逐漸可以在吠叫聲中看幾行字,做一點事。

小寶每天要吃各種藥,三種眼藥水一天交叉點數次,清潔護理眼睛,皮膚和耳朵也要上藥,還要定量多餐,我手忙腳亂,出了幾次錯。於是拿了一本筆記本,用尺子劃格子,每一日填寫看護記錄。

每隔一段時間要去動物醫院看診配藥,過年期間一個月就跑了十趟。我最關心的是牠的眼睛,每天早上幫牠清理後就拍照給醫生看。但是庫欣症讓癒合困難,最後角膜穿孔化膿。我抱牠去掛動物眼科急診,拍了片子,醫生解說眼睛的構造和病灶,我完全能聽懂,因為我自己才經歷過。然而小動物沒有人類享有的醫療資源,加上之前病情被耽誤,牠的左眼還是失明了。

嚴寒冬日,外頭一片陰灰。我幾乎不出門,如果出門,也趕在三個小時內回來。白天牠趴在暖墊上睡,睡得很多,一醒來便四處張望找我。牠的聽力不行了,我明明在兩步遠的地方喚牠,牠卻像個小老頭般一顛一晃往另一個方向去,離媽媽越來越遠。

二月中,小寶開始在每天的第一頓留幾粒狗餅乾在碗裡,對我不停吠叫,這對總是囫圇吞食的牠可真是不尋常。我蹲在食盆邊,一粒粒餵給牠,牠溫軟的小舌頭一下下舔著我的掌心。再後來,牠吃飯沒勁了,牙口不好,吃進去又掉出來。我把狗餅乾磨成碎粒,牠還是吃得不香。最後我坐到地上,把食盆放腿上,牠就願意吃了。小寶在撒嬌呢,但同時,牠也是在領媽媽的情。

病中,小寶只在乎食物和媽媽的愛,隨著牠日漸虛弱,天平更向媽媽的愛傾斜了。

我常用一種歡欣鼓舞的語氣,誇牠好棒好乖,是世上最可愛的小狗狗,牠的眼神會流露出滿足和喜悅。媽媽有沒有喜歡別的小狗狗像喜歡牠一樣啊?我跟牠告白。沒有,我信誓旦旦,沒有,媽媽沒有……哽咽不能終句。

以前牠總是抱一下就掙扎著要下地,現在牠願意讓我一直抱著。抱著這軟軟的小身軀,幸福和悲傷總如浪潮般交替湧上。有一回我伏在牠身上哭泣,把牠放到地上時,地板上蓋了個溼爪印。這個溼爪印可說是幾個月來的心情寫照。

四月底,牠過生日。照往例我會清水燒排骨肉給牠打牙祭。啃乾淨的骨頭,牠還要叨回窩去,留戀不肯放。生病後,牠的飲食被嚴格控制,早就不知肉味。這個生日,我還是燒了排骨肉,取了一小塊,牙籤插了,剪個紅心寫上13貼在牙籤頂,豎在一小碗狗餅乾上。我把這生日禮物放地上,想拍個照,鏡頭裡那面紅心突然被扯掉,我驚叫一聲,只見小寶牙縫露出紅心和一截牙籤,我連忙去搶,搶到的只有牙籤,肉塊已進肚了。小寶接著大口大口吃著狗餅乾,我哈哈大笑,給牠唱生日快樂歌。

快樂的生日過後隔天,小寶的後腿站不起來了。牠趴在地上,前腳划水般擺動,眼神露出一絲驚惶。似乎在問:我怎麼了?我買了一個寵物廁所,長方格裡鋪尿墊,蓋上網格。網格上比較不會打滑,我扶著牠在上頭便溺。再後來,牠趴在上頭吃喝拉撒,我在哪兒就把牠拉到那兒。有時牠身上免不了沾上屎尿,我給牠作桶浴,熱水裡加點精油,洗好後毛巾一裹抱在懷裡,香香暖暖的小寶嘆了口氣。

五月底,小寶不吃不喝了,虛弱到頭都抬不起來,只想媽媽抱。牠的眼睛總是跟隨著我,等待我看向牠。白天,我寸步不離,晚上,我睡沙發,牠的小榻放沙發邊,伸手可及。

最後一夜,清晨四點,牠尖叫一聲,囊袋破了,流了一大灘黏液。擦淨後抱在懷裡,牠的呼吸時緩時急,間或仰頭從喉嚨深處逼出尖銳的嘶鳴,眼神渙散,去了另一處地方,不時又回過來看住我。小寶要走了。

不能哭,淚水會讓我看不清,要堅強,把力量傳遞給牠。我看著牠的眼睛,撫摸牠,不知第幾次讚美牠,小寶好棒啊,好乖,不要怕……我唱搖籃曲,寶寶睡,快睡,媽媽就在這裡……聲音喑啞,聲線飄忽,無法控制不能成句。

破曉了,我們坐在陽台邊的籐椅上,樹鳥開始啼叫,風吹來溼涼。小寶的呼吸變得十分緩慢,間隔拉得很長,終於,一口氣吐出後沒再回吸,我最愛的黑眼珠向上翻,露出眼白,軟綿綿往後仰倒。小寶?小寶?黑眼珠轉回來,睜得很大,很亮,舌頭長長吐了出來,臉上精光暴射。下一刻,牠癱在我手裡,舌頭縮回去,露出一點舌尖,眼睛蒙上灰翳。

為小寶慶生準備的餅乾。(圖片提供∕章緣)
作者與小寶。(圖片提供∕章緣)

小寶對我展示了什麼是老病死,我對牠實踐了什麼是愛的承諾。我把牠的骨灰灑了一點在陽台的白蘭花盆,這是我最珍愛的綠植,把骨灰袋的紅布條繫在枝幹上。我喜歡牠在這裡繼續陪著我,此後,年年長出的新葉裡都有牠,一個個綠色的眼睛看著我,信任的眼神時時跟隨,就跟以前一樣。(寄自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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