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還是可愛的

張純瑛(7月&8月徵文:清涼一夏)

回想台灣夏日的高溫溼熱,半世紀後依然餘悸猶存!記得大學時和男友約會於台北的電影街。我在家裡洗過澡出門,可才走到兩百米外的巷口搭公車,又是一身熱汗,澡白洗了,令我著實懊惱。

後來到俄亥俄州讀研究所的春季班。同屬初春時分,台北人已薄褲輕衫賞看滿城杜鵑,行走於俄州戶外卻須穿著厚外套。可當六月中旬學期結束,天氣突然暴熱,潮濕不堪,完全不遜於台灣夏日,我非常驚訝冬寒與酷暑竟可以同存於一地,不覺感念台灣至少冬季和煦。

爾後住過美國東部大西洋沿岸的四個城市,北起紐約市、費城、華盛頓特區,南至北卡羅萊納州,都是冬寒夏熱的極端氣候。好在整個夏天是熱一陣、涼一陣,過半的時間還算清爽宜人。

但隨著全球氣候暖化,如今華府冬季鮮少下雪,夏季則高溫之日越來越多。有時熱浪來襲,整個月都處於濕熱狀態,室外如同一個超大型的蒸籠。

美國人如何應付酷熱呢?居美多年,觀察到他們的作法相當兩極化。其一,湧到海邊消暑。在擠滿人群的海灘上找到一席之地,把自己像一尾魚般攤在太陽下,前胸後背反覆煎到紅褐色,讓帶著熱氣的海風拂過身體,再躍入海水中逐波戲浪。去不了海邊,就在大太陽下的游泳池畔戲水。這些消暑方式真能降溫嗎?我懷疑。對護膚意識強烈的中國女性而言,這更是絕對欠缺吸引力。

另一方面,當美國人留在室內時,習慣將冷氣開到極低溫,讓盛夏在室內硬生生變成初冬。回憶工作的那幾十年裡,每到夏天,我必須在夏裝外披上毛衣,還有一些美國女同事更自帶小型暖爐放在腳畔,我們這些弱女子才不致於凍死在辦公室內。而到了冬天,美國人又大開暖氣,強行將嚴冬化為盛夏,以便居家可著輕便的短袖短褲。

濫用空調,強行扭轉季節規律,非但高度浪費能源,也是氣候暖化的諸多因素之一。今年七月底至八月初主辦奧運的巴黎奧委會表示,為了節能減碳,他們不會在選手村安裝空調,而以電扇代替。

的確,處於氣候暖化,夏季益發酷熱的現况下,如何消暑降熱,又不使電費失控,便成為現代人的挑戰。

有人喜歡泡在冷氣強勁的大商場避暑,看一場電影,吃個小館子,消磨幾個鐘頭。我們也偶爾為之,但大商場並非別墅,不能從早到晚消磨其中。此外,鮮少有人能夠抗拒商場內琳瑯滿目的貨品誘惑,無視各種跳樓大減價的促銷伎倆,以致於常常抱著一堆可有可無的東西回家。逛商場幾小時花費的錢,可能比在家吹冷氣的電費還多。

去北國旅遊,是我退休後常採取的避暑方式。北歐、加拿大、阿拉斯加等高緯度地區,夏日是一年中的黃金時光,拂面微風帶著初秋的涼意,野花蔓生草原,綠樹婆娑成蔭,總讓我想起莎士比亞的第十八號十四行詩,起首便是「我可否將你與夏日比美?你更加可愛,也更加和煦。」莎翁居然將情人比作夏日,用「可愛」「和煦」等形容詞與夏日連結,這是飽受溽熱煎熬地區的人們難以想像的。但在高緯度地區,夏日確實和煦可愛,宛若清秀佳人。

此外,南半球的澳洲、紐西蘭、智利、阿根廷等國,七、八月正是他們的冬季,沒有北半球的炙人熱氣,也是北國人的消暑之地。美國有些退休族,乾脆過著候鳥般的生活,夏天居住在涼爽的新英格蘭地區,冬天遷回溫暖的佛羅里達,也是理想的避暑之計。

對於炎炎夏日只能待在家裡的人們而言,空調調到適當溫度,也有一些小技巧。其一,西曬的廳、房越少越好。有一次我對美國地產經紀人解釋西曬問題,讓首次聽聞此說的她好比醍醐灌頂,大讚中國古人的智慧。西曬的房間應該用嚴密的窗簾遮蔽,像防盜賊似地阻擋下午毒熱的陽光侵門踏戶,才能降低室內升溫。

在自然界,每上升一百米,溫度便下降攝氏一度,因此高山寒冷,窪地如吐魯番、死亡谷,則熱如煉獄。自古帝王與有錢人即愛在山上建避暑別墅。但如果住家位於平地,恰好和大自然相反,頂樓承受陽光直射,溫度最高;底層受到庇蔭,較為涼爽;地下室更如洞穴,冬暖夏涼,甚至不用開冷氣,可說是溽暑天裡的清涼寶地。家中若有地下室,裝設了廚房和臥室,一應俱全,則漫漫長夏,隱居於地穴中自給自足,過著晝伏夜出的日子,也是消暑良方。

再者,清淡的冷食也能避免身體發熱。夏天宜吃涼麵、涼拌菜、泡菜、綠豆湯,而非熱湯麵、熱炒、火鍋、羊肉爐。西班牙人嗜食的冷湯,便是炎熱氣候下衍生的飲食對應之道。

所幸,我們居住的美東郊外多為獨門獨院社區,空間大,散熱快,加上老樹多,日落時分從穴居之處走出來,到天色全黑的半小時內,閒步戶外,地上暑氣已然大消,入目處處是夏日獨有的濃蔭與繁花交錯,一派欣榮美景。我更喜歡在日落後浮沉於室外游泳池,彼時人潮已散,泳池空曠靜謐,星子落在池裡,金銀花香飄盪水上,真覺得自己是一尾悠游於水中的魚,那是一年四季中唯獨夏日方能擁有的絕妙享受。於是我想起宋朝無門慧開禪師的〈頌平常心是道〉:「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閒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不禁衷心嘆道:「夏日,還是可愛的。」(寄自馬里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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