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加小城之夏
七○年代,一曲民謠〈It Never Rains in Southern California〉曾經風行一時,當時我才出生,無緣耳聞;直到九○年代,才在影片《阿甘正傳》中聽到一閃而過的旋律和歌詞,遂記住了碎片單詞「南加」;新世紀的第一個十年,我穿越東西半球後輾轉移植到了南加,一晃,如今已生活此地超過了十個年頭。
我在,歌也在。歌詞反覆吟唱道:「南加州從來不下雨,一下就是傾盆大雨。」對此,居住在内陸小城的我體會淺顯,我深深的體會卻是:南加州從來沒春天,一來就是漫長夏天。在這裡,一年是可以分為兩個季節的:夏和冬,其中夏季以絕對的實力碾壓冬季,占據幾乎三分之二的時段。至於秋季和春季,大可忽略不計。
雖然中國民諺有著「六月天,小孩子的臉,說變就變」的說法,南加的春夏之交還是能夠以變幻莫測震懾到你。有幾天的早晨,霧霾幢幢,陰寒陣陣;正午,雲開霧散,陽光普照;午後二時,豁然蒸騰起來,似乎是老天驟然發了燒。白天還好,最難捱的是夜晚。前半夜,褥熱汗濕,恨不得搖起蒲扇;後半夜,寒氣穿堂過,被褥冷似鐵。那一刻,對於李清照「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的千古絕唱,有著千轉百折的切身體會。
有友人初來乍到加州,大概是懷著海灘之上比基尼的憧憬,大清早她便一身單薄衣裙奔向外邊的世界,片刻後又哆哆嗦嗦地折返回來。再次出現已是羽絨衣加身。「現在到底是夏天還是冬天?」她滿懷疑惑。
「歡迎來到夏天裡的冬天。」我無奈地回答。如果是北加,將要經歷「最寒冷的冬天,是舊金山的夏天」,此言絕非杜撰,這可是大文豪馬克.吐溫所說的。
在南加内陸城市,冷氣機和暖氣機可以輪番上崗無縫對接。春夏交接時,適才在上午關閉了暖氣,下午又得開啓冷氣了。從早到晚,機器製造出的噪聲不離不棄地響徹在房間裡,轟隆隆轟隆隆,只是喘出的氣息溫度不同。
「冰火兩重天」短暫考驗之後,老天似乎也戲耍夠了,厭倦了忽冷忽熱的頻繁變臉,直接按下了夏季固定按鈕——燒烤模式。一般的天是慢烤,氣溫徘徊在華氏一百度左右,也就是人正常的體溫。如同置身在慢燉鍋之中,於是,在這樣的熔爐裡,不知不覺,大多數亞裔人的膚色變得統一的半黃半黑,接近於蜜糖的色澤。
一直是這樣的溫度考驗也就罷了,也許是老天覺得燒烤的火候欠佳,沒過幾天,溫度忽地飆升了。還在努力適應高溫的人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之前的不過是預熱,因為烤箱頓時成了焚化爐。
這個時候,陽光下的戶外活動,於我而言是禁足了。倒也不是懼怕被日光渲染為蜜糖色,而是怕敏感的皮膚被灼燒了、融化了。不誇張地說,有時候炙熱的溫度足可以把枯草點燃的,近幾年附近的山火時不時自燃起來,以燎原的姿態蔓延,飄揚的飛灰如同片片雪花飛舞。
此時此刻,我實實在在蛻化成了動物,一種野生動物,以家為巢穴,開始了蟄伏的日子。終於化身為名副其實的業餘「坐家」,坐在家裡的我恪守著野生動物的習性,晝伏夜出,白日裡不得已要出門,則化身為寄居蟹,寄生在汽車的殼中。高溫奈我何?任你氣溫飆上天,我自巋然不出洞。
我是有多狂妄,篤定的人定勝天不過是依仗機器來調節溫度,製造出一個虛假的恆溫洞穴。一年又一年,人算不如天算,直到今夏冷氣機沒來由罷了工。鑑於我家的冷氣機年代久遠型號特殊,測量、訂貨、安裝需要歷時兩周之久。在此期間,家人不約而同地選擇躲避在各自的公司和學校裡,只有「坐家」的我難逃酷熱一劫。
資深坐家的我這時也坐立不安了,眼睜睜看著溫度計的數字一點點上升,我的煩躁指數也隨之升高。一向最不愛出汗的自己,就像是拿出來太久的冰棒,攤在沙發上,融化成綿軟軟、油膩膩的一灘。傳統中醫不是有著「排汗等於排毒」一說嗎?我這麼安慰著自己。可是體内到底充斥著多少的毒啊?我簡直不是在排毒了,而是整個人成了徹頭徹尾的毒。
為了不至於被自己毒死,我驅車到了圖書館。一進門,簡直是別有洞天,陡然生出了從火窖墜入冰窟的感受。在這裡,不僅空氣似乎被凍結了,連人也被冰凍了,成為了靜悄悄的一個又一個的冰雕。寂靜無聲中,我受冷風吹,不敢輕舉妄動。從酷熱再到酷冷,整個過程卻不長,徹骨的人造冷風灌滿全身,浸入了我的骨頭縫隙中,我曾經的「冰凍肩」首當其衝,隱隱有著再次凍結的疼痛警告。不得已,我必須起身走動走動了。
於是,我及時進行戰略轉移,把蹭冷氣的場所轉移到了商場。商場沒有圖書館那般冷與靜,充斥著世俗的歡樂氛圍,難怪人群絡繹不絕,商品的確比書本更具誘惑力,琳瑯滿目,千姿百態,搔首弄姿。面對如斯,選妃皇上的感覺頓時一下子附了我身,任是我端著架子挑三揀四,最終還是抱著一包包「佳麗」滿載而歸。
歷時一整天的曝曬烘烤之後,家裡的溫度比外邊好不了多少,數值逼近華氏九十度。搬運回家的大包小包直接堆放在地上,擁擠的家顯得越發溽熱。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放眼全屋無有一處是涼爽的;座椅是熱的,床鋪是熱的,地板是熱的,連從冰箱裡取出的冰淇淋也好像在冒著裊裊熱氣。我坐立不安,徘徊,來來回回,此時此刻,飽受熱刑的我尚存一絲清醒:酷熱沒能在肉體上摧毀我,已經開始在精神上尋找突破口了。
我深深地明白自己亟須冷靜下來,原本念叨的「心靜自然涼」的咒語已經失效了,到了出手終極祕笈的關頭了。據說,這個屢試不爽的必殺技就是:無論心裡有多熱,只需去查看一下儲蓄數字,心就立刻涼了。
守財奴一般,我小心翼翼打開了自己的網絡百寶箱,細數存貨,竟然翻檢出了幾十萬,只可惜是文字,而不是錢財。我多年以來積攢下的唯一的財富、視若珍寶的文字,在他人眼中不過是形同廢墟,一錢不值,我的心裡是冷還是熱?我應該是心潮澎湃還是心如止水?無論如何,當我在電腦上組合以上文字的時刻,暫時忘卻了南加州炎夏的酷熱。(寄自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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