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出來的快樂

一次偶然的舊物整理，燃起了我對兒時喜愛的動畫片進行二次創作的熱情。我把精彩劇情混合剪輯，消音後配上自選的樂曲，興致勃勃地上傳到社交網站，沒想到引來了粉絲的唇槍舌戰。大家非要將主角配角正派反派的容貌實力分出高下，彷彿對排位次有著瘋狂的執念，沒有比較和打壓，心裡就不踏實，儘管他們提到的很多角色根本沒有在我製作的短片中出現過。

這是個有趣的現象：一個原本不涉及「比較」的主題引來了圍繞「比較」的激烈爭論，況且該主題僅限於虛擬世界。現實中無處不在的比較更讓人窒息，收入、房產、車子、衣物、夫妻關係、婆媳關係、孩子學業……具象的、抽象的，凡是有比較條件的事物都要拿來比，沒有條件的便製造條件也要比。

我想起不久前，上小學二年級的兒子對著數學習題冊唉聲嘆氣，說班裡好幾個同學做到了第二十單元，可他才做到第十七單元。他眼淚汪汪地咕噥著：「我好笨，怎麼努力也比不過他們……」他的話點亮了我記憶的死角，我在和他相仿的年紀，跟我母親說過相似的話。

那是暑假尋常的一天裡屬於午睡初醒後特有的落寞時刻，我坐起身，掙扎在夢中的母親恨鐵不成鋼地呵斥我考不了全班第一的餘音中，鼻子陣陣發酸。此時母親走進屋，見我靠著床發呆，二話不說，朝我揮手打來：「你甩臉子給誰看呢？我從早到晚伺候你，你敢給我甩臉子？」母親漲紅的臉、擰緊的眉頭和氣到發抖的嘴唇讓我瞬間清醒，魂飛魄散。

我試圖在她嘶吼的間歇解釋：「我就是覺得我好笨，怎麼努力也不行，我對不起你……」然而母親的耳朵是關閉的：「我讓你犟嘴！我說話的時候你敢犟嘴？」激亢之聲圍繞著她輪番揮舞的雙拳有節奏地震顫，捶得我肩膀咚咚作響。

母親的怒火通常來得毫無徵兆，一旦被隨機的因素引爆，基本只能等她耗盡自身燃料才能平息，一切外力皆無效。後來母親告訴我，她發脾氣是由於我睡醒後沒有馬上穿外套，她怕我感冒，我一感冒發燒她就得請假照顧我，而她已經很累很煩了。母親對我的教育方式是她父親待她的翻版，也是她唯一熟悉的方式——孩子的成績排名決定家長的心情，家長的心情決定孩子行為的對錯。於是我養成了期末考試拿不了雙百分就哭上三、四個小時的習慣，然後揉著紅腫的眼睛寫檢查，按照母親的要求，寫上自己「愧對列祖列宗」，再把檢查壓在寫字檯的玻璃板下面，每天讀一遍，直到下個期末考試後撤掉，或者換上一份新的檢查。

我把學生時代的痛苦歸咎於排名，排名的本質就是「比較」——這聽起來像不像是詛咒？也許那是來自墨蓋拉的惡作劇。身為希臘神話中的復仇三女神之一，墨蓋拉的名字意為「嫉妒」。除嫉妒之外，憤怒、鄙視、自卑、失落……都是過度比較的負面衍生物。在萬物要靠比較才能體現其價值的世界，人們怎麼才能感受到真正的快樂？

有人說，快樂不是和別人比出來的，而是和自己的期望值比出來的，達到或超過預期會令人愉悅。只不過部分人的期望值會根據他們觀察別人的情況而進行調整，當與別人較短絜長的環節介入並干擾了既定日程，結果便有可能偏離預期，就算和自己比，也擺脫不了圈套般的我執：人生走上坡路的時候無疑是快樂的，但原地踏步或走下坡路的時候就未必了，這大概是中年危機的來源之一。

在我看來，不通過比較所體會到的快樂更接近原始的快樂。如一覺睡到自然醒的快樂；品嘗饌玉炊金的快樂；和密友剪燭西窗的快樂；冬夜圍爐擁衾、夏日清漪泛舟的快樂；聽寵物小鸚鵡為我唱歌的快樂；擁書百城、文思如潮的快樂……人生本苦，卻還能活得津津有味的快樂。而通過比較得來的，要麼是優越感，要麼是挫敗感，二者都不能讓自己變得更好，只能催生貪欲，越比越不滿足。

所以快樂並非完全取決於客觀擁有，而是取決於主觀感受。有的人擁有了很多卻不快樂，也有的人擁有的不多卻很快樂。前者要麼需要調整心態，要麼需要開採個人信仰，如佛教就是一個擁有了很多卻不快樂的人創造的。歸根結底，快樂是一種自給自足的本領，需要我們靠成長去省悟。

也有人說，快樂無關外在，而是源自內心的道理。小孩子最懂，很多人長大後被世俗標準左右，忘記了原本的快樂。其實想來，我們丟掉純粹快樂的初刻，比我們想像中的要早得多。我四、五歲的時候在雨後的小區裡抓蝸牛，一口氣抓了好幾隻，欣喜雀躍，可看到鄰居家小朋友抓了一塑料盒，足足有幾十隻，個頭也比我抓的大好幾倍，我立刻鬱鬱寡歡。有同伴的地方就有比較。那麼，為了找回快樂，人們如何在靈感枯竭的奔波中反其道而行之？

美國企業家巴菲特在投資界有句名言：「在別人貪婪時恐懼，在別人恐懼時貪婪。」貪婪和恐懼是人性的兩大特點，我認為它們談不上是弱點，因為適度的貪婪會激發動力，適度的恐懼會產生壓力。很難判斷兒子對拔得頭籌的渴望和我對母親的懼怕帶給我們多少動力和壓力，但至少我們沒有不思進取。話說回來，如果將巴菲特的策略用在處理「比較」上，便是在別人熱衷攀比的時候順其自然，控制自己的心態——把情緒當絳絲，你可以用它織出華裳或陋服，但絕不能為其所操縱，成為它的提線木偶。「做題不是比賽，你的目的是掌握知識而不是比別人做得快，」忘掉我曾經被對待的方式，我一字一頓地對兒子說，「不要說你一無是處，一無所有。記住，你擁有值得被愛的你自己，你是你快樂的源泉。」（寄自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