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姆張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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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種說法,世界上只有三種人,第一種人不學就會;第二種人學了才會;第三種人是學了也不會。在我看來,張姐就屬於第一種人。

張姐是我父母家的住家保姆。兩個九十高齡老人的吃喝拉撒全由她看顧。兩個老人,一個有老年性耳聾和老年性糖尿病,靠每天注射兩次胰島素維持血糖正常;一個是阿茲海默症患者,神智不清,雙腿完全不能行走。兩人是真正的「老、弱、病、殘」。這個照顧責任不是誰都能擔得起的,但是張姐行,還做得很出色。

2020年之前,父母都是自己過的,八十六歲的母親照顧九十歲的父親。四年前兩人患上不同程度的阿茲海默症,日常生活已不能自理,這才請了張姐做住家保姆。考慮到老父母思兒心切,我們五兄妹你家一個月,他家兩個月地輪流到崗,全天陪吃陪聊陪看電視,變著法兒哄他們開心,提供精神陪伴。古話說,眾口難調,我們這邊三天兩頭換人,各家有各家的招數,各人有各人的主張,如何既保持管理上的連續性,又遵從不同人的指令和要求,就全看常駐人員張姐的智慧了。父親去世後,我們五兄妹開會討論張姐的工資要不要減少。最後一致認為,一分都不減。張姐得到了所有人的肯定與讚賞,顯示了她超凡的處事能力。

張姐五十多歲,個子不高,但看上去很壯實,因為出嫁前在娘家務農,力氣很大。體重一百多斤、腿不能行的母親,每天上下床,沙發、輪椅、座便器之間的騰轉挪移,全靠她「力拔山兮氣蓋世」的大家風範。當然也不全用蠻力,比如從沙發轉到輪椅,她先拿過一只椅子,讓母親兩隻手撐在上面站立起來,然後一隻胳膊環抱母親的腰,另一隻手拖過輪椅放在母親屁股下面,再把她上身往後一推,整套動作如行雲流水,一氣呵成。看張姐做這些,就像看工匠演示他們的技藝,是一種享受。享受之餘,便佩服她的聰明。

聰明,正是張姐的另一個特質。農村人老觀念,認為女孩子遲早是要嫁人的,讀書沒用,所以張姐只讀到小學三年級就休學了,回家幫父母種地。按說讀到三年級,斗大的字也識得一籮筐,夠用了,但上學不只是識字,它還是孩子養成讀書習慣的過程。所以只上到小學三年級的張姐,見到書就頭疼。好在一個人的創造力、執行力、感知力、觀察力……是天生的,並不全看念書多寡,聰明與否正體現在這些方面。

母親睡覺會「打被子」,只要睡醒了,她就把身上的被子胡亂地扒拉到一邊,這樣冬天很容易受涼。但是保姆也要睡覺,不可能一直盯著她。張姐就用繩子把四個被角拴在床架子上,很絕。有時候她在廚房做飯,母親坐在客廳椅子上看電視,不在她的視野之內,她擔心萬一母親打瞌睡一頭往前栽下來,便同理類推,把一根繩子一端繫在左扶手、一端繫在右扶手,母親被繩子安全地攔在椅座上,與兒童座椅有異曲同工之妙。諸如此類創意,皆是張姐拍拍腦袋瓜的產物。

我值班的時候常愛跟張姐聊天。跟她聊天就會知道,沒文化和沒見識完全是兩碼事。她對人對事都有自己的看法,樸素卻並不粗淺。比如我說,我老公不會說話,容易得罪人,我的朋友都不喜歡他。她說,他們喜不喜歡不重要,只要他對你好就行。所謂「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說的就是張姐。

張姐很能幹,每過一段時間,她就要蒸一批包子。晚上用特大號的鋼盆和上滿滿的一盆麵。第二天上午開始剁菜、拌餡,下午包和蒸,忙活一整天。那天我就不能閒閒地陪母親看電視了,要幫她包。張姐包的包子中央有個小窩,樣子很好看。我讓她教我,她嘴裡說著,沒什麼啦,但看得出來她心裡還是挺得意的。手把手教我包了幾只之後,還時不時瞄一眼看是不是有長進。蒸好的包子十個一組,分別用塑膠袋包好放在冰櫃裡。每天早晚餐,就拿幾個出來蒸一下。一批包子能吃上十天半個月。為這事兒,張姐挺自豪地說:「有的保姆不會蒸包子,主人家只好從外面買,一個包子就要一塊錢,你想想每天兩頓要花多少錢?」

給母親洗澡也是一項「大工程」。這個過程分三步走:半小時前,打開浴室的加熱器,洗澡前,把裝有從內衣內褲到棉毛衣褲、毛衣等乾淨衣服的大袋子放在浴室。待浴室暖和了,用輪椅推著母親進去。洗的時候,張姐身上穿著魚販子穿的那種塑膠圍裙站著,拿著水龍頭,打肥皂、洗頭,有一整套程式。我則在浴室站立待命,隨時聽候她的吩咐。怕老人家受涼,穿脫衣服的動作要迅速,由我全程協助。若我的動作不夠流暢,便會遭到張姐的呵斥。這個時候我便有些恍惚,角色換位了?洗完澡,母親被推到電視機前看電視,張姐便開始洗換下的一堆髒衣服。做這一切的時候,她有條不紊,頗有大將之風,又好像在做一篇結構完整的文章,前言、正文、後記,層次分明,全都成竹在胸。

有一次張姐做燴豆腐。我看她煎的豆腐,兩面金黃,一點沒破,再看父母家的炒鍋就是一般的鐵鍋,煎的還是嫩豆腐,奇怪她怎麼做到的。自從盛傳不沾鍋塗料有損健康之後,我改用鐵鍋。鐵鍋最大的問題是沾鍋,每次做菜特別怕煎嫩豆腐和炒米飯。試了別人傳授的「熱鍋冷油」「冷鍋冷油」,但效果都不好。我問張姐,她說把油燒熱之後,關上火,過一會兒,油「吃」進鍋了,就不沾了。後來我買了一口熟鐵鍋,說明上講,這是「開」過的鍋,每次用完洗淨後還要抹上油「養鍋」,才能永久不沾。而張姐說的就是同樣的道理,但是張姐只用一個「吃」字就把話說清楚了,簡單,生動。而且我發現,用張姐的辦法,根本不用養鍋,炒菜前把鍋裡的油「熱+冷」處理一下,萬無一失,真正的永久不沾。

從張姐那裡我還學會了紅燒肉的簡易做法。她把肉倒鍋裡煸一會兒,就加醬油、糖、料酒、水開始燒,燒出來的肉清爽酥爛,不腥不柴,沒有髒浮沫。我說這肉不是要焯水嗎?她說:「過去我也焯水,三姐值班時說焯水把肉味都焯沒了,不好吃。關鍵是你要多煸一會兒,煸出油了,就不會出血水生浮沫了。」學會了這個做法,現在我家三天兩頭吃一頓紅燒肉,實現了「紅燒肉自由」。

這些還都算是小聰明,張姐的聰明更多體現在她對人生的規畫上。張姐原來並不做保姆,過去他們一家人住在鄉下,把公社分給他們的地租給別人種,夫妻倆則承包了一個養雞場,用心經營,小日子過得挺紅火。後來她的兒子考上了市裡的重點中學,他們就把養雞場賣了,在中學門口租了個房子,專門照顧兒子的飲食起居。兒子也爭氣,高中畢業考上了中國科技大學,讀完大學馬上被華為公司聘用了。在華為的杭州分部工作了幾年,進升到了公司中層,又經人介紹認識了一個在大學教書的女孩子,談起了戀愛。

圖∕倩華

為了讓兒子結婚時有個像樣的婚房,張姐夫婦貸款在市裡買了一套房,裝修得漂漂亮亮的,專等婚禮那幾天兒子帶媳婦回來住。為了還房貸,她出來給人做保姆,老公當起了保安。說起當保安的丈夫,張姐眼睛裡充滿愛意。(上)(寄自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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