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姆張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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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張姐聽人說保姆薪水上海是最高的,就去了上海。在上海,她在醫院當過看護,給重症病人做流食、鼻飼,換尿片之類的活兒都做過。還在一個上海人家做了近一年,那家有一個八十多歲的老太太,住在老年公寓裡,腦子清楚,腿腳也沒問題,她只做做飯,清理房間,陪老人聊聊天,相對輕鬆很多。本來打算在那家多做些時日的,可惜她媽媽這兩年老得很厲害,生活已經不能自理,她只好回家鄉,離得近一些方便照顧。

張姐娘家在清江浦和平鎮,緊挨著長深高速,離市區只有半小時車程。因為夾在為洪澤湖洩洪的二河和淮河入海水道之間,水系縱橫,盛產各種河鮮。她見我們視長魚為美味佳餚,滿臉不屑地說:「你們吃的都是人工養殖的,我們小時候,附近河溝裡全是野生的長魚,我哥經常捉了回來燒著吃,都吃膩了,我家現在長魚從來不上門。」我被她撩得都想去和平鎮買房了,她又說,那時水溝都是天然的,也沒污染,能隨便抓魚,現在不行了,河堤都修成水泥的了。還說,和平鎮的房子都是村裡的小產權房,你們城裡人不能買的。搞得我覺得自己生長在城市沒有野趣,還吃不到河裡剛打上來的活魚蝦,挺不幸的。張姐於是施捨似地說:「哪天我帶你去和平鎮看看。」

張姐給我看她媽媽的照片。一個老太太臨窗而坐,眼睛無神地看著外面,佈滿皺紋的臉上寫滿落寞。張姐說這是她回家時見到拍的。她媽媽因為多年抽菸得了肺氣腫,稍微活動一下就喘不上氣。現在她整天坐在窗前,盯著通向村口的那條路,盼著孩子回來看她。只是三個女兒中,大女兒生了腦部腫塊自顧不暇,二女兒嫁到外地,三女兒就是張姐,在清江浦給人做保姆,唯一的兒子在村裡務農,老太太跟兒子過。媳婦要下地幹活兒,還要照顧孫子,沒辦法顧及老太太,唯一能做的就是每天出門前煮一鍋米飯、燒一壺水,放在她伸手可及的地方。張姐說:「我把別人的媽媽伺候得體體面面的,自己的媽媽就這樣像一條狗一樣,在那裡自生自滅。」說著她眼圈就紅了:「都說要孝順,那你也得把孩子培養出來,有能力盡孝才行嘛。」我安慰她:「媽媽把你教得不錯,你看你,誠實、勤勞,做事捨得花力氣,自食其力。兒子還上了大學,進大公司工作。」張姐破涕為笑:「就是看我自己沒文化,找份好一點的工作都這麼難,才砸鍋賣鐵也要把兒子送進大學的。」那以後,每過一段時間,我就准張姐一天假,讓她回去看看自己媽媽,給老人洗個澡,換身乾淨衣服,做點好吃的。她為此感恩戴德,擀麵條、做蔥油餅給我吃。這些都是費工費時、可做可不做的活兒。她用這種方式來回報我的善意。

去年夏天,張姐的兒子帶著女友回來結婚,在他們準備的婚房裡住了幾天。張姐為兒子操辦了隆重的婚禮,包了酒店擺了好幾桌請親朋好友,熱熱鬧鬧地把婚事辦了。年底,他們把房子賣了,花很少的錢在鄉下老家買了一套政府資助農民的小產權房,作為自己的小窩。

我對張姐說:「等我老了,你來我家吧。」她說:「等你老了,我也老了,做不動了。就算做得動,我也不想做了。你老的時候,很可能全社會都找不到保姆了。」

「為什麼?」我不解。根據我的觀察,保姆的工作量其實並不大,每天除了三頓飯,每過兩三小時給行動不便的老人定時大小便,早晚洗臉、洗腳,並不是一直都有事情做。三頓飯中,只有午飯需要提前一小時準備,煮米飯、洗菜炒菜,早晚都只要煮一鍋粥,蒸幾個包子,花不了多少時間。高齡老人不出門,大部分時間就坐著看電視,在陽台上曬曬太陽。這些時間就是保姆的空閒時間,他們可以跟老人一起看電視,陪老人說說話,也可以用來刷手機,打電話,主人兒女在的話還可以請假出去辦個事。看上去比在工廠流水線上做要輕鬆。住家保姆的薪水,在北京、上海這樣的大城市已經達到每月七千至八千人民幣,二、三線城市也有五到六千,比辦公樓的小白領都高了,那些年輕人還得至少是大學學歷,而保姆不要求任何學歷和工作經驗。住家保姆還包吃住,拿到的是純收入。

「伺候高齡老人、癡呆老人,每天擦屎把尿,在別人屁股上摸來摸去的,做的都是髒活兒。但凡不是迫不得已,誰願意哪。現在保姆都不好找,我在的那個保姆群,基本都是保姆挑人家。」張姐說。這是她第一次暴露自己的真實想法。平時她總是笑咪咪的,我還以為她挺喜歡這份工作呢。保姆這種工作,為人提供貼身服務,確實需要一定的心理支撐。歐美國家的護理職位的薪水也是很高的,政府還有撥款提供免費的護理專業培訓,即便這樣,醫院護理人員依然常年短缺,這大概是原因之一。

只是現在人類壽命普遍提高,而高齡老人都患有不同程度的阿茲海默症,生活不能自理。在中國,觀念上認為去養老院意味著晚景淒涼,幾乎所有人生命的最後時光都離不開保姆的照顧。我推測不久的將來,AI保姆在中國定會大火,因為當人類保姆們厭倦了伺候老人,這是一份非它莫屬的工作。

今年春節前,張姐對我說:「做到四月底我就不能做了,兒媳婦懷孕了。到時我要去杭州照顧媳婦坐月子,帶小孫子。」她喜孜孜地告訴我,為了接他們過去住,兒子換了一套三居室的大房子。她還關注金價,說兒子春節時要送她一只金手鐲,「聽人說春節前金首飾是最貴的,我打算三月份再買,不在乎那兩個月。」我毫不懷疑張姐會把她媳婦照顧得很好,她做的菜鹹淡適中,頗得淮揚菜精髓,南方人北方人都愛吃。她還愛乾淨,兩個高齡老人的家她都拾掇得一塵不染,何況她兒子的家呢。我好像看到張姐抱著孫子開心的樣子。

張姐就是這樣靠著自己的努力贏得了我們的尊重。這個憑一己之力托舉孩子實現了階層跨越的農村婦女,讓我看見了女性的力量。

圖∕倩華

我對張姐說:「可惜你不愛讀書,否則你就是上北大、清華的料子。」張姐笑笑:「老天給人的都有定數,我若上了清華、北大,我兒子沒准就進不了科技大了,現在這樣挺好。」(下)(寄自加拿大)

養老院 金價 阿茲海默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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