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日月長

苦夏懨懨，長夜漫漫。我時常深夜起身，站在自家陽台上憑欄眺望。皓月高懸，熏風撩醉。燈火闌珊的午夜曼谷，車水馬龍中暑氣奔湧翻滾，喧譁中蒸騰而上的都會氣息令人目眩。

黑暗中，獨坐桌前。兀自開燈，提筆在紙上寫下：「心裡有本根，能量有序需沉靜。」可是這本根來自何處？陽明心學所謂：「心外無物。」他提倡「心即理」——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心外。於是，我打開行囊，深夜翻箱倒櫃收拾衣物，準備天明上路，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消夏之旅。

我漫無目的坐上了飛回中國的班機，在一片熱浪翻捲與梅雨滂沱中降落在南京祿口機場。原以為在槳聲燈影的秦淮河畔，我將有一個意境綿長的仲夏夜之夢。然而，潮濕與悶熱逼退了我的幻想。我坐在桃葉渡口的餐桌旁，看著濁綠的河水，狠狠夾起一筷頭鮮掉眉毛的豆腐魚頭粉絲煲，決定回涼爽的遼南老家避暑。

遼南地區擁有典型的溫帶海洋性季風氣候，三面環海，群山蒼翠，夏無酷暑，冬無嚴寒。一年四季，憑海臨風，舒適宜人。海鮮瓜果滋味格外鮮美，又幾乎沒有洪澇乾旱等天災，算得上人間福地。與一海之隔的韓國和日本一樣，這裡擁有優質的溫泉地熱。溫泉浴是本地人喜愛的消遣活動，女人們更是洗出了白皙滑嫩的肌膚。

這時節泡溫泉正當時宜，在富含礦物質的溫泉中泡走滿身暑熱和疲憊，洗出凝脂凝膏一般的白嫩細膩肌膚，然後臉色紅潤地享用一桌豐盛的海鮮大餐。這是自童年起，我和父母一同消夏的愉快記憶。我們特意尋覓到一處位於山巒環抱中的溫泉農家樂，預定了一個月的家庭套房。之所以選擇農家樂，而非度假區，是為了一份清靜和田園之樂。每年夏季，從南方和北邊黑龍江、吉林一帶到遼南來旅遊的遊客絡繹不絕，為了避開喧囂擁擠，我和家人特意選擇大山裡的這處寶地。阡陌交通，雞犬相聞，一派恬淡閒適的世外桃源光景。

依山傍水的農家大院種滿了蔬菜和水果。貓咪慵懶地趴在花影底下打盹兒。一口老式水井在正午陽光下曬得閃閃發亮，井內沉著一桶碩大的冰鎮西瓜。我們坐在古色古香的大鍋灶台前，吃著老闆親手為我們做的地道東北農家鐵鍋燉。一鍋是醬香濃郁的芸豆排骨燉土豆，另一鍋是從附近水庫新捕撈上來的鰱魚燉豆腐粉條。熱氣騰騰中，就著玉米餅子和蔬菜蘸醬，一家人說說笑笑，享用淳樸的農家菜，怎一個愜意了得！苦夏，因為有家人歡聚，承歡父母膝下，才不覺溽暑難捱。

午後，時光寂靜漫長。母親躺在房間中，看大連電視台每日的橋牌節目；父親則舒適地躺在沙發上，看手機視頻打發時光。而我獨自一人漫步至櫻桃園中，在一樹樹火紅的櫻桃下駐足觀賞品嘗。大片的雲朵漂浮遊弋，一片片雲翳的陰影在田野丘陵間無聲流過。耳邊，小橋流水潺潺聲，與飛鳥翅膀的振動聲，讓時光拖長了韻腳，緩慢悠閒地一寸寸拉長了光陰。當夕陽沉入山坳，遠處炊煙嫋嫋，一股好聞的飯菜香遠遠近近飄忽而來，雜糅著花草與泥土沉靜的芳香，讓我陡然生出倦意。落日的餘暉將影兒拽得細長，我加快了腳步，返回農舍與父母一起用晚餐。

星夜降臨，我和家人在後院的露天溫泉池子裡一邊泡溫泉，一邊吃著水果、聊著天。晚風輕柔拂來，月的清輝灑滿了近處的院子和遠處的村落與群山，與繁星一同倒映在霧氣蒸騰的溫泉池上。我聽著父母聊家常，伸手打開了一瓶冰鎮香雪海果酒，倒進杯子裡，慢慢品酌。回想起童年的夏夜，母親在地毯上鋪好涼蓆，父親從廚房裡端來切開的冰鎮西瓜，一家人不開燈，其樂融融坐在穿堂風輕拂的客廳下，透過敞開的窗戶賞月。父親手裡夾著的香菸，在夜晚一明一滅，淡淡的菸草香瀰漫在空氣中。我捧著沁甜的西瓜，抬頭觀看漫天星斗，偶爾一閃而過的流星闖入視野裡，我便大呼小叫起來。我下意識勾起一抹回憶中的笑，仰望星空，在幽藍天幕中尋找北斗七星、仙女座和獵戶座。我的天文地理知識從幼年起就比一般孩童豐富，時常對著夜空觀星象，研究月暈和星座。如今，彈指一晃，竟已人到中年，而星空與流雲絲毫未改。這山中的夜，靜謐安詳，星斗垂掛；而我在漫長的禪悟追憶中，遁入花影婆娑，童年與少年的回憶與星月同歸於寂。

日復一日，山中的時光彷彿緩慢了節拍，像放映機一遍遍重複播放舊日時光。我不覺忘了苦夏，忘了萬里之遙溽熱的曼谷之夜，卻依然記得我在黑夜中寫下的那句：「心裡有本根，能量有序需沉靜。」我想，所謂「心即理」，無非就是所思所想中的意念力量，而心的本根處卻是家、親人與鄉土。這星夜中的花月侘寂（日語：侘び寂び Wabi-sabi），有親人相伴、鄉土偎依，方能安睡至天明，忘卻今夕何夕。（寄自亞利桑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