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寫大賽開始

韓璞

去年六月某個周日,巴黎香榭大道上排滿課桌椅,舉行了一場超大型聽寫比賽。參賽者不分男女老少,為數超過五千人,打破了世界紀錄。聽寫?不就是台上閱讀,台下一個字一個字抄的活動?這不是小學生上課的內容嗎?沒錯,全世界的小朋友大概上了國中後,就不常接觸到這種練習,但很多法國人長大後依然樂此不疲,逮到機會就想一展身手,像這次比賽的登記人數就超過四萬,逼得主辦單位不得不隨機篩選。一般民眾不時能在晚間黃金時段,闔家觀賞此類益智節目,電視前的觀眾也可同步動筆,贏得獎品。網路上還提供各類文章,供聽寫迷隨時拿來過癮。

法國人重視聽寫已久,早在十九世紀就培養出這個習慣。拿破崙三世的皇后就經常向四下眾人提議:「大家要不要一起來練習聽寫?」最著名的文稿該屬梅里美之作,他應皇后之邀特別撰寫,文章內容理解容易,但下筆的難度極高,簡直不可能不出錯。全文總計一百七十字,皇后當時犯了六十二個錯,但表現算佳(遑論她的母語是西班牙文),拿破崙三世七十五個錯,連《茶花女》的作者小仲馬也錯了二十四處。

為什麼這麼難呢?也許因為法文拼寫相當複雜,甚至不合邏輯,且大多數字尾的子音不發音(比如ver、vers、vert、verre、vair意思截然不同,但念法相同),再加上文法、拼寫的例外繁多,聽寫時處處是陷阱,挑戰性很大。法文老師們常開這個玩笑:「我們上法文時,先在第一堂課教規則,再用一整個學年補充例外。」

聽寫時,多半是台上老師一句句念,間或給予「逗點、句號、換段」等指示,台下小朋友低頭手寫。聽寫的內容包羅萬象,十九世紀的文字常帶有傳教性質或愛國情操(尤其在普法戰爭時期),直到二次戰後,許多文章仍透露了相當保守的價值觀,如1946年句:「女性良伴有三針:棒針、縫衣針、繡花針。」或1963年的〈百貨公司〉篇:「爸爸愛逛五金工具,媽媽愛看珠寶衣帽。」

其實現在通行的法文拼寫在十八世紀約略定型,直到十九世紀才普及,歷史並不久遠。之前的作家(如莫里哀、伏爾泰)各有一套自創拼音,並無固定的標準寫法,同一作家甚至可能在不同著作中,以兩種方式拼寫同一字,只要發音沒錯,大家都懂就行。但到了強調「文化統一」的十九世紀末,學校開始禁用方言,對法文的要求也越來越嚴格,小學生參加結業考時,聽寫錯誤若超過五個就無法畢業。若有聽力障礙怎麼辦?沒關係,當局發明了一套專用文章,裡面充斥各種常見錯誤,請學生一一改正。

法國傳統教育向來重視聽寫,直到二十一世紀的今天仍未改觀。2017與2022年就任的教育部長都曾強調:小學生每天練聽寫,法文才會進步。真的嗎?新一代語言學家並不同意,認為法文拼寫有必要改革,因為有些字以訛傳訛至今,有些則在十八世紀被刻意複雜化,徒增不必要的困難。學生若不必死記這些繁瑣細節,便可節省時間,學習更有意義的知識。

不過大部分法國人對現今的拼寫與文法仍相當堅持,社交網路上可見到「文法納粹」(Grammar Nazi)或「媽的文法寶典」(Bescherelle ta mère)等族群,專為法文主持正義,哪裡有人八卦閒聊時寫錯字、用錯詞,就可能被這些義警揪出指正。儘管其初衷頗具建設性,但成員諷刺的口吻幾近惡言相向。這種注重細節的心態,容易讓人產生「語言不安全感」,從而抑制主動發言的慾望。語言學家甚至提問:法國人外語能力較弱,是否正因為法式語言教學太易讓人焦慮?倘若今天出了一個偉大的思想家,但行文中有若干小錯,那麼人們是否會本末倒置,只因表面瑕疵而否定淵博的內涵?

2023年6月,香榭大道上舉行了一場數千人的聽寫大賽。(圖/韓璞提供)

語言真的需要正義之士挺身而出嗎?不由他們來拯救、捍衛其正統性,就肯定會衰敗嗎?學界有人搖頭表示:「瀕危的語言,是沒人用的語言。」以法文來說,只要還有很多人以之溝通,它便是生龍活虎。如果其文法、拼字不斷演變,如果它持續吸收外來語,如果年輕一代常發明流行語,那麼事實就更明顯了:法文的健康情況再好不過!之於法文如是,之於其他語言亦然。(寄自巴黎)

納粹 教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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