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蕭蕭(下)
就在1999年的深秋,冰川已不再消融,冰川隊員已從冰川上撤離,準備在冰川腳下的小房子裡駐守。這是個世紀之交的冬季,王工準備獨自留守,讓別的隊員回到遠在千里之外的家裡去團聚。
獨守是個什麼滋味?只有經過漫漫長夜的人,獨自和冰雪神山相對無言的人,才能體味到。他曾告訴我,那年,他一個人面對白雪皚皚的山峰和大地,沒有一點兒聲響。白天裡還好,有許多測量工作要去完成,比如要下冰河去測量冰下的水位;到了夜裡,只有心跳聲和自己作伴,寂寞得幾乎發狂。有時剛闔上眼又凍醒了,原來煤爐裡的火快要熄滅,得連忙起來添煤。
這次,他準備了許多書籍,從冰河裡拉來了冰塊,堆放在房前,以備河水完全封凍時鑿開煮水喝。那天他在冰川腳下遙望雪霧籠罩的冰峰,祈望今年能下幾場大雪,好讓那些空寂了幾年的懸冰斗冰川和空冰斗冰川重新飽滿起來,到了夏天,冰水嘩嘩,湧流不絕。他有許多的夢想,夢想明年四月間再次攀登冰峰。
可是他倒下了,倒在他攀登了幾十年的一號冰川的腳下。他說,他只是胃不太舒服,沒什麼大病,還可以留守。他說了這話之後,不知怎麼就昏了過去。那時我正好給天山冰川站打電話,問候留守的冰川隊員,聽說,他被抬離了冰川。後來聽說,他被蘭州的醫院診斷為肝癌後期。再後來,就聽到了他去世的消息。
他走得很快,在蘭州的醫院裡住不下去。這一輩子,他還沒有和白衣天使打過交道,還沒有躺在病床上長期休息過。他在昏迷中還喃喃地呼喚著冰川,他也許在夢裡又回到童年的小村莊。在漢水河邊,有一片田地,種著稻穀,他常常和小夥伴到河邊去捉魚。捉到了大魚,就包上荷葉,放上鹽,填進灶洞裡烤到外焦裡酥,大家分搶著吃。
就是這樣一個從漢水河邊走出來的農家少年,從小學到中學,一直是個優等生,還考上了西安交大無線電計算數學系,1978年畢業。他的學名叫王純足,正如他的短暫的一生,純潔如冰雪,並以此為足。他的數學一直名列前茅,像許多少年人一樣,他也有過自己的夢想。「那時候,你想長大了做什麼呢?」對於這麼個普通的問題,他朗朗然布滿笑意的臉上竟然露出了幾分忸怩:「想當個數學家。」想不到他到了蘭州冰川所不久,就來到天山冰川,當了一名測量員。他的優良數學基礎,正好用在世界年輕的冰川學上。
爬上天格爾峰,他要用雪鍬挖一米多深的雪坑,在坑壁上分層觀測細雪、冰片、細粒雪、中粒雪、粗粒雪、深霜等的厚度,並記錄下來。一年終了,他要負責計算一號冰川年度積雪和消融量,寫出物質平衡變化趨勢,並電傳到瑞士國際冰川年際變化監測網。他深知自己在一號冰川的測量工作有多麼重要,每年的測量結果,為亞洲大陸氣溫變化提供了有力的證據。他和同伴們的工作為中國和亞洲都積累了珍貴的資料:1959年至1997年一號冰川年平均減薄十四至十九公分,1980年至1997年平均減薄一百四十七公分,1983年至1997年平均減薄二百至二百五十公分。
這些數字,對於我們普通人,似乎不意味著什麼,似乎和我們的生活沒多大的直接關係。可在他的眼裡,卻無比重要。他領我爬上冰舌端,問我和八年前初來時有什麼不同,我只覺得,冰舌沒有以前陡峭了。那是八○年代,王工領著我第一次上冰川、一人拄著一個冰鎬。他先踏上一隻腳,掄起冰鎬刨一個腳印大小的冰階,讓我放穩一隻腳,再刨第二個冰階,好不容易才爬上十幾米高的冰舌。盛夏,天上飄著細雪,我們沿著灑滿新雪的冰川朝天格爾峰爬。我氣喘吁吁地把礙事的眼鏡摘下,他就大喊:「快戴上念(眼)鏡,要不會被雪光刺傷念(眼),那年,一個冰川隊員在爬巴顏喀拉山時就被雪光刺得念(眼)底出血,後來就失明了。」我實在爬不上去了,他就描繪天格爾峰如何美妙,像進入《白雪公主》的童話世界一樣。可後來我問他那裡到底怎樣,他說,很美,但也很冷,站在雪峰之巔,風像牛耳尖刀一樣。那次,我沒有能上雪峰去領略牛耳尖刀的冷酷和《白雪公主》的童話世界,一直引以為憾。當我們下來時尋找剛才刨的冰階,已經找不到了,一不小心,竟然從十幾米的冰舌上滑跌到冰河邊。
可才過了八年,冰舌已變得平緩如山坡,不需要掄冰鎬刨冰階就可以爬上去。從烏魯木齊來的遊人在冰舌上滑來滑去,在冰筍下合影留戀,好不快樂。可他卻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冰川在後退,從八○年代到現在已經後退了四十五米,平均每年後退三點七米。八○年代以前冰雪的積累大於消融量,八○年代以來消融大於積累。這說明了,氣候在變暖,冰雪的積累在減少。」笑容忽然從他黝黑的臉上消失了,我感到有點沉重,便問:「冰川難道有一天會消失嗎?」「不僅天山冰川在退縮,連南極冰川也在退縮,這是全球的問題。我們希望所有的人都來關心大氣、關心冰川、關心環保,也許到那一天,水資源和冰雪資源才不至於枯竭……」
我終於看到了一個永遠面帶微笑的冰川隊員隱藏在心底的憂慮。這種憂慮似乎也感染了我,使我和冰川結緣,和冰川隊員結緣。
他是不甘心躺在病榻上的,他的生命是屬於冰川的。也許,他不僅想到了自己的童年,想到了冰川,還想到了許多許多沒有做完的事……
他似乎等不及了,拋下了病榻邊的妻子和剛成年的兒子,急匆匆地去會見他的冰雪情人了。
風蕭蕭兮,冰川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生命的終了,來得這麼快。生和死,似乎只隔著一個冰雪世界。他最後的一笑,留給了冰川。(下)(寄自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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