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我會不會死？

躺在病床上的兒子瞪著一雙驚恐的大眼睛問我：「媽媽，我會不會死？」十歲正是活蹦亂跳的年紀，兒子竟然在想著連我都沒有想過的生死問題，怎不教人心碎？

那年，周五是耶穌受難日，學校放假，母親突發牢騷不願意幫忙看孩子，我賭氣地將兒子女兒都帶到了自己開的小店裡。店裡堆放著許多製作招牌的材料，像是壓克力板、木板、塑膠橫幅、鏈鋸、油漆、顏料等，還有掃不盡的木屑灰塵。

兄妹倆在工作長桌上做勞作，看漫畫書並不時追跑笑鬧。中午我買了麥當勞兒童快餐，二人如常吃了並無異樣。到了下午二時許，兒子開始不停地抱怨他不舒服，但又說不出是哪兒不舒服，我因忙著交貨沒多加留意，等忙完一摸他的額頭才驚覺他燒得厲害，急忙直奔急診處。

值班醫生例行公事地看了一下便說是細菌感染，只要吃幾天抗生素和Tylenol就行了。誰知吃藥、冰敷加泡冷水澡仍是高燒不退，體溫始終維持在華氏一百零三和一百零五度之間。到了周日，脖子開始僵硬疼痛起來而且雙眼嘴唇泛紅。我哥哥聽說兒子的情況，懷疑他得了腦膜炎，嚇得我先生半夜將兒子送往附近的急診處，忍痛讓兒子抽了骨髓，確定不是腦膜炎，但也查不出任何毛病。周一大早，又趕赴小兒科診所，兩位中美醫生會診後同樣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嚴肅地要我們趕快送往城中大醫院急救。

我們將兒子送到本地最大最好的一家醫院，然而一床難求。我陪著兒子在急診處走廊從早上等到天黑都無人聞問，彷彿落在絕望的深坑裡，叫天不應叫地不靈。正當我六神無主的時候，意外看到一位熟人陳先生的身影，雖然平素鮮有來往，此時卻好像抓到了救命的稻草，因為他在這家醫院做病理研究工作多年，認識的人很多，或許能替兒子關說人情早點住院。誰知他只隨口撂下一句：「不要緊，我們會幫他禱告。」就走了。

焦急等待中，我翻來覆去地回想周五那天我到底做錯了什麼？兄妹倆吃的是一樣的食物，妹妹無事，二人也沒有嘔吐拉肚子，應該不是食物中毒。店裡雜物雖多但並無有毒物品，二人觸摸過的東西都差不多，不可能只有兒子得病而女兒無恙。二人均無碰撞跌跤，沒有任何外傷，不會是細菌感染。如果空氣有毒，我自己早該中毒了。

熬到半夜，兒子終於等到了住院床位，醫生護士從此川流不息，忙著詢問病史病情，檢查症狀，替他打點滴、抽血、量血壓體溫、試用不同的退燒針藥和抗生素，然而藥石罔效，高燒如故，群醫會診也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頑皮好動的兒子此刻蜷縮在病床上，眼中滿是驚恐地問我：「媽媽，我會不會死？」既沒有哭鬧，也不像平日老愛抱怨，更沒有了踢足球時的神氣和妹妹吵架時的霸氣，讓我更加心疼不忍。我後悔平日忙於生計，疏於親子互動，沒有多疼愛他一點。此刻他的生死之問直如利箭穿心，我無言以對，臉上淚痕寫滿我的無助和無奈。如此年輕的生命，還沒開花尚未結果，怎能就此枯萎？

自責自悔的同時也想起了我五歲時得肝炎的往事。我不吃不喝也不言語，只是終日昏睡，急壞了母親，她踮著一雙小腳抱著我四處求醫，打針吃藥不知花了多少冤枉錢，結果通通無效，正當眾人認為我必死無疑時，遇到了一位留美歸來的軍醫，他一眼看出我得了肝炎，對症下藥後我又活了過來。當時年幼不懂死亡為何物，自然不會有兒子的生死之問。至今我仍然記得那位軍醫和母親交談的情景及我昏睡時所處的無邊黑暗，但我從來不知道當時母親日夜看護我的辛勞和焦慮。前兩天還和她賭氣將兩個孩子帶去店裡，才替兒子招來了這場災難。

小店只有我一個人，不得不暫停營業，女兒寄住在二姊家，我和先生則日夜輪流照顧兒子。周二下午二姊帶母親來探望兒子，兒子見到母親這才哭了出來說：「婆婆！我好怕！我不要死！」對我們一向嚴厲的母親，居然柔聲安慰他不要害怕，只要好好禱告，上帝會保護你。兒子聽了進去並答應婆婆只要病好了就和婆婆去做禮拜。晚上陳弟兄夫婦來了，一句「人的盡頭就是神的起頭，讓我們一起禱告求神醫治吧！」驀然觸動了我的心，情不自禁地跟著他們一起禱告，雖然我不知道是向誰禱告也不知道如何禱告，但相信滿天神佛總有一位能聽得到。

次晨忽然來了一位印度小兒科醫生，經過他的診斷，認為兒子已持續高燒五天以上，嘴唇雙眼手掌腳掌發紅，脖子僵硬，雖然腹部未起紅疹，但他幾乎能夠斷定兒子得了川崎症。唯恐延誤十天的黃金治療期會損害心臟甚至引起猝死，他決定照著川崎症治療。不過在當年病因不明亦無真正的解藥，他只是在綜合抗生素的點滴內加入了「免疫球蛋白」而已。說來奇妙，這點滴一進入體內，兒子的體溫便開始慢慢下降，臉上也漸漸有了笑容。到了周日體溫完全恢復正常，可以出院回家了。

大病歸來，兒子除了體能稍為受限和每年要定期檢查心臟外，一切如常。他也信守了他對婆婆的諾言上教堂做禮拜，更成了我們家第一個受洗的人。許多年後也藉著他的經驗幫助安慰了幾個得川崎症的孩子和其家人。

很多人和我們一樣從未聽說過川崎症，因而驚惶失措。其實它不是絕症亦非傳染病，但至今病因不明，不過已有治療方法。它於1961年由日本川崎富作醫生發現，因而被命名為川崎症。好發於亞洲五歲以下的幼兒身上且男多於女。此症完全根據患者的症狀作診斷，在發病初期前述兒子身上的四個症狀未必會全部出現，而且症狀類似感冒，很容易被誤判誤診甚或錯失治療良機。

誠如傳道書所言：「無人有權力掌管生命，將生命留住，也無人有權力掌管死期。這場爭戰，無人能免」，我們深知唯有上帝那雙看不見的手掌管一切。經由這場怪病，我們領悟了人生無常，在死亡面前沒有老幼尊卑之別，也沒有親疏遠近之分，要趁還活著的時候好好珍惜生命和親情。（寄自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