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顧所來徑

張純瑛(9月&10月徵文:陪病心聲)

2020年初,新冠肺炎開始蔓延美國,人心惶惶之際,九十五歲高齡的母親卻頻頻出入急診室。好幾次晚餐後,母親突然覺得呼吸困難,因而致電救護車。她在急診室待了幾小時,沒有找出病因,呼吸倒恢復正常,便回家休息。向急診室報到多次後,醫院覺得有徹底檢查的必要,便將家母留在醫院幾天進行觀察。

母親極不習慣住在醫院裡。由於將藥物與營養液注射至靜脈,床旁立著吊架,上廁所必須勞駕護士來幫忙。還有種種需要,也需護士協助。可按了求助鈴,往往等上一陣子仍不見護士蹤影,必須再次按鈴。母親熟睡時,護士卻一再不請自來地喚醒母親,量體溫、測血壓。在母親眼中,病房與牢房無異,一刻也不願待,不斷吵著要出院。出院必須取得醫生同意,而駐院醫生和主治醫生常姍姍來遲。好不容易等到他們出現,儘管母親表達強烈的出院渴盼,醫生仍下達繼續檢查的旨意。

母親氣炸了,不停要求輪流陪伴床側的妹妹和我,想辦法與醫生聯繫,高抬貴手讓她回家。我們夾在醫生和母親間不知所措,無論如何解釋也無法讓母親釋懷。

一天,母親實在吵累了,靜靜地躺在床上,神情落寞。忽然,寂靜的病房響起母親的歌聲,是曹雪芹作詞,劉雪庵作曲的〈紅豆詞〉。一曲既罷,我還沒有從驚訝中回過神,她又唱起了戴望舒作詞、陳歌辛作曲的〈初戀女〉。母親的歌喉普通,音調掌握得不很精準,聲音低微,缺乏充沛的中氣,然而歌聲裡滿是真摯的情感。以前母親就常常說,這是她最喜愛的兩首歌曲。我從未問過她為何獨獨鍾情〈紅豆詞〉與〈初戀女〉?我猜想,年輕時曾有一段碎心婚姻的母親,必定倚靠這兩首歌曲陪伴,熬過備受欺騙與背叛之苦的那段日子。事情已經過去數十年,昔日的薄情郎已不在世上,垂垂老矣的母親受限於病榻,突然唱起老歌,歌詞記得清清楚楚一字無誤,歌聲幽緩平靜,既無〈紅豆詞〉「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的泣血椎心,也無〈初戀女〉「終日我灌溉著薔薇 卻讓幽蘭枯萎」的惆悵憾恨,那心情,更近於蘇軾〈定風波〉的﹕「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吧!

唱完歌,母親又彷彿在自言自語,幽幽告訴我,雖然她和幾位好友偶爾相聚打牌,其實從來就沒有喜歡過麻將,她酷愛的是跳舞。聽到這裡,我又是一驚,我們母女倆真是心連心。我對要用腦筋的牌戲毫無興趣,聽到優美的音樂則腳癢難耐,立刻想翩然起舞,原來都是源於母親的血脈傳承。

記得童年時,父親常於晚餐後和母親就著唱片流洩的西洋歌曲,跳起當時流行的扭扭舞。父親過世,母親來美和我同住的兩年,我和先生也曾帶她去舞場跳舞,可惜沒有父親的帶舞,她只能寂寞地作壁上觀,欣賞別人儷影成雙,翩飛如蝶。

被迫居留病房的百無聊賴下,母親回憶起似水流年曾有過的浮光溢彩,為冷漠無趣的病房注入溫暖與色彩,心情平靜下來,老病交加的無情現狀不再刺痛難忍。

母親那次入院並沒有查出呼吸困難的原因,妹妹和我推測可能是晚餐吃了不消化的食物,滯塞胃內,讓母親有氣悶的感覺。

之後幾年,母親沒有再住過醫院,然而身體持續老邁,自理能力退化。每隔幾個月,我前往加州探望母親,發現她狀況日差。從昔日必讀〈世界日報〉的每一版面,到無法再集中精神閱報;從以前一集又一集追看連續劇,到現在重複看同一集都不察覺差異;從以前頻頻詢問親友近況,到如今萬事不關心。雖然母親的腦筋仍然清楚,依然認得出來探望她的每個人,但她的世界一刻不停滯,正在急驟地縮小,縮小到宇宙只剩下她個人的病痛和行動不便。

可最近,她嗜看YouTube上的兵馬俑紀錄片,一遍又一遍地要求看。看完後回到床上,有一次大喊我的名字,我緊張地跑到她房裡,母親竟然神閒氣定地問道:「兵馬俑是銅鑄的嗎?」告訴她是陶土製的,她才滿意地閉眼休息。或許做了個夢,夢中又回到大陸剛對外開放時,她前往上海探親,由外甥女陪著去陝西看了兵馬俑,兵馬俑場面的宏大,塑像的栩栩如生,造型的細膩多變,都令她瞠目結舌,從此念念不忘,以致於多年之後,眾多人事都逐漸從生命中淡化蹤跡,兵馬俑仍頑強地在母親心底閃爍發光。

母親的老化趨勢無法遏止,且加速進行,總令陪伴一側的我感到生命的悲涼侷限。但我非常敬佩母親,面對深不可測的黑洞日益逼近,從不啼哭喊怕;對華年遠去,紅顏難再,也從未表示過濫情的傷感。隔離於喧鬧的紅塵之外,母親多數時間躺在床上,往事不思量自難忘,必定偶爾浮現腦海,可悲喜俱已雲淡風輕。

我不由聯想起李白的「暮從碧山下,山月隨人歸。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月色下回顧終南山,雖然僅能見到蒼茫的一點翠色,但一路走來見過的風致,不都見證了人生曾有的豐富繽紛?很多朋友照顧風燭殘年的老人,看到的盡是生命的悲苦與脆弱,我卻體會到更要珍惜當前。縱是餘暉滿天的黃昏,離天色全黑還有一段路可漫步,沿途的美好景致正等待著我去欣賞。生命的精彩不在終點,而在過程,不是嗎?(寄自馬里蘭州)

加州 新冠肺炎 世界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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