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伴失智妻直到終點
妻從事保險業務,十幾年前有一天晚上,她去拜訪保險客戶,晚上九點半就離開客戶家,可是在客戶家附近找了半個小時都找不到車子。她只好再按客戶門鈴,請客戶送自己回家。第二天早上請管家陪妻去找車子,發現車子就停在客戶家旁邊的巷子裡。
不久後的一天,妻上班的保險公司經理打電話給我,要我找個時間到他們辦公室一趟,因為妻在辦公室的一些行為怪怪的。到了妻的辦公室,只看到妻的辦公桌堆滿了好幾落打印好的文件,原來妻把電郵裡的所有文件都打印出來。我問妻為何要這樣做。妻說,打印出來等有空時再看。保險公司的經理說,妻最近常常會忘記一些公司交代的事情,可能有健忘的狀況,建議我趕快找腦神經科醫生檢查一下。
於是我帶妻去看腦神經科醫師,醫師安排妻去照腦部斷層掃描(MRI),看到妻的腦部海馬區已經萎縮了三成,證實妻得了「阿茲海默症」(失智症)。我問腦神經科醫師妻還能活多久。醫師說 :「八至十二年,要看照顧的好壞和患者的身體情況。」醫生說阿茲海默症是無藥可醫的病症,而且是不可逆的,只能設法延緩腦部退化的速度。因此我開始與時間賽跑。今年已經是妻失智的第十六年。
初期
腦神經醫生說,旅行可以幫助患者延緩惡化的速度。因此在失智症初期階段,妻還能走路行動時,我辭掉工作帶著妻到處旅行。
在失智症的初期妻在外表上看不出生病的樣子,我帶妻去澳洲雪梨觀看跨年煙火,去中東住七星級酒店,還到德國柏林旅遊和拜訪哥德故居。但因為妻會失禁,常常需要上廁所,長時間搭車的路上旅行不很方便,後來發現帶妻搭乘郵輪可以換洗衣服,上廁所也方便,因此我盡量帶著妻去搭乘郵輪,讓妻能環遊世界。妻辛苦了一輩子,到了即將退休享受人生的階段,卻患了無藥可醫的失智症,我必須設法補償她。
在失智症初期的第二年到第六年,我帶妻搭乘了十八趟郵輪,包括加勒比海郵輪、美國東岸和西岸郵輪、南美洲郵輪、波羅的海郵輪、地中海郵輪……。一直到妻必須坐輪椅的時候,還帶上看護和管家一起搭乘一趟墨西哥郵輪,之後,妻就再也無法出門旅行了。
中期
到了失智症中期階段,妻突然失去語言能力,走路也需要攙扶或坐輪椅,出門旅行開始不方便,連搭乘郵輪也不行了。大約是妻失智第八年至第十二年,這個階段妻不但行動開始變得緩慢,吞嚥也開始發生困難,必須有人餵食,否則就不知道要吃東西,還需要幫她把食物都打成流體,她才能吞嚥,因為她已經忘了如何嚼食物。我一個人照顧妻開始有些吃力,就雇用了一位全職看護來幫忙照顧,看護住在家裡,負責照顧妻的生活起居,包括餵食和和上廁所、換尿褲,但我也要每天帶著妻在院子走路、曬太陽。 雖然妻已經不方便出門,但我仍然想方設法盡量帶她出門走走,每個星期都會帶妻到附近的圖書館園區或植物園走走。
在這一段時間,雖然妻無法用語言表達,但我依然會跟妻講話,跟她說一些日常生活遇到的事情,例如兒子怎麼樣,孫子怎麼樣。我如果要出門,我也會告訴她我要出門去做什麼。如果要去超級市場買菜,或是去拿藥,去好市多買家用品,我也盡量帶著她一起去,讓她還是有接觸外面世界的機會。因為妻從小就是天主教徒,每星期日上午天主教教堂的彌撒,我也盡量帶她前往。
妻雖然不會講話了,但仍然可以從她面部的表情來看她的反應,平常她臉部的表情是祥和平靜的,身體上有不舒服就會發出「啊——啊——」的聲音。如果高興了,會露出笑容,尤其是當兒子和孫子回來看她的時候,更是笑開了口。
後期
到了失智症後期, 已經需要長期臥床,因吞嚥和呼吸困難,更需要二十四小時的照顧,以免發生意外,因此需要有三班看護隨時在旁邊照料。日班從上午九時至下午五時,夜班看護從晚上九時至次日上午七時,除此之外的其他時間均由我自己照顧。對於今年已經七十六歲的我而言,這是一項非常不容易的工作,不但需要體力,還要負擔財務的壓力。
妻失智的第十二年,因膀胱發炎發高燒而緊急入院。住院十天中只打點滴沒有進食,喉嚨便退化到無法吞嚥食物。醫師建議從胃部打一個餵食管(G-tube),直接把營養奶灌進胃部。
第二年,正好碰到了新冠肺炎疫情蔓延,妻被夜班的看護傳染了新冠肺炎,被緊急送進醫院隔離治療,住院八天才康復。因為是住院隔離治療,不能探視,也不准看護前往陪伴,妻又沒有說話表達的能力,這一段住院期間真把我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只能靠打電話給隔離病房的護士,詢問妻的狀況。
妻正要出院的前一天晚上,夜班護士給妻打靜脈注射,可能是跑針,早班的護士發現妻的左手從手背到手臂都浮腫發爛,原來是注射液沒打入血管,都打入肌肉了,妻不得不繼續住院進行治療,在醫院住院五天才出院回家,並繼續在家治療,由醫院派護士到家裡協助,經過三個月的醫治,手背的傷才康復,但留下了難看的傷疤。妻無緣無故受到如此的傷痛,我卻無能為力,讓我非常心痛。
在妻失智第十五年,有一天上午她突然又發高燒,趕緊送妻進醫院急診。住院二天後出院,但回家後的第二天晚上卻突然口吐鮮血,緊急叫救護車送妻到醫院進行救治,才知道是胃出血,又在醫院住了八天。這一次的住院前後雖然只有十天,屁股的褥瘡卻相當嚴重,需要長期治療,家庭醫師安排護士每周到家裡來協助幫忙護理,前後長達五個月之久。
妻退化的程度越來越嚴重了。首先是去年感恩節,住在紐約的大兒子回來看她的時候,她的笑容沒有了,只睜著眼睛毫無表情地看著兒子。小兒子帶孫子回來看她時,也不像以前一樣會睜開眼睛看他們。
但我還是和以前一樣跟妻講話,跟她講一些家裡的情況。每天晚上在夜班看護來交接之前,我都會握著妻的手,或是摸摸妻的頭,幫妻跟天主祈禱,然後跟妻說晚上夜班看護會來照顧她,並輕聲跟她說 :「我明天早上再來陪妳,I love you,good night。」
兒子們看到我照顧媽媽非常辛苦,曾經建議我把妻送到療養院。我思考了很久,還是決定自己在家裡照顧妻,因為我自己參與照顧才能知道妻實際退化的狀況,而且還能天天在家裡看到妻,就像妻還是在我的生活中一樣。畢竟,陪伴才是夫妻之間最重要的關係。妻是我大學的學妹,我的初戀,是我唯一的配偶,也是我兩個兒子的母親,更是在我創業艱辛過程中的最大支柱。我不知道還需要照顧妻到什麼時候,也不知道自己能夠照顧她多久,只祈求天主垂憐,讓我盡最大的努力,陪伴她走過人生最後一段日子,直到終點。(寄自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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