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不及穿上的婚紗

自身陪病的經驗不多，但因在臨床工作，曾閱歷過形形色色的陪病家屬。陪病是身心交瘁的工作，多為家屬承擔。但有一位不是家屬的陪病者，令我印象深刻，歷經多年那份真情實意仍觸動著我。

病人張小姐，中學老師。蒼白瘦削的臉頰，映著一雙大眼。稱不上美女，但溫文有禮，待人親切，氣質高雅。她患有先天性心臟病。八○年代台灣，先天性心臟病外科手術治療，尚於起步階段。她幼年時，沒有機會進行心臟手術治療。那年代只能接受症狀及支持性治療，於是她成了我們病房的常客。

每天晚上她的病床旁總有位李先生陪伴。李先生不是英俊瀟灑型，但彬彬有禮，帶書卷氣。他帶著點心、書籍、鮮花，下班後風雨無阻直奔醫院。如果張小姐體力精神好，他會幫她梳頭，打理儀容後，在走廊走走，並帶著小點心到護理站，感謝我們的費心照顧。或兩人在病房中輕聲細語交談，聽音樂，各自看書。如果張小姐體力差呼吸不順，戴著氧氣罩半躺半坐著休息，他會緊握張小姐雙手，神情焦慮又心疼，在病床旁默默守護，細心觀察張小姐的需求，適時照顧著。

張小姐是我們的老病患，已建立良好醫護關係。她願意敞開心房，向我們吐露內心複雜曲折的情感。

她與李先生是大學同窗，因喜愛同一本小說，發現彼此興趣相投而相互吸引，倆人踏著校園談心，在圖書館一起研讀。朝夕相處一段時間後，李先生釋出追求之意，張小姐也鍾情於他。她想坦誠自己健康問題，又怕被嫌棄；想隱瞞病情而獲得這份心儀的愛情，但心中又愧疚不安。如此千迴百轉地糾結了一陣子，最終仍不願耽誤對方未來的幸福，心碎地據實表明自己健康狀況，並且果斷地割捨了這份感情。

畢業後兩人都進入教育界。李先生沒有因她的疾病而退縮，每日下班後守候陪伴，苦苦追求。張小姐雖然也愛李先生，但對自己的未來茫然不可測，仍忍痛一再拒絕。其間張小姐因病情加重又住進了醫院。李先生就在病榻中，真誠地表明不論未來的日子有多少，都願攜手共度、不離不棄的心意。

張小姐終於被李先生的真誠所感動，答應了婚事。我和張小姐年齡相仿，當時我也正在準備婚事，我倆有聊不完的待嫁女的緊張和喜悅心情。她歡喜期盼能與心愛的人相守，但更常提及內心的隱憂及在愛與捨之間的矛盾。

在他們婚期前不久，張小姐因呼吸困難下肢積水又住院了。她的心臟衰竭日趨嚴重，疲勞不適及衰弱的身體硬是皺著眉頭努力擠出微笑支撐著。李先生忙進忙出，心焦如焚。大家暗地裡擔心，並為她默默祈禱。

或許張小姐內心深處仍顧慮婚姻給對方帶來的枷鎖，她的心臟先放棄了。在她彌留期間，李先生特意將婚紗放在病床旁，希望激勵張小姐的求生意志，他日夜地守護，期盼上天垂憐，奇蹟出現。但張小姐終究沒有穿上婚紗。（寄自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