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景年年不依舊

大邱

日前北加熱浪來襲,連續幾周高溫破百(華氏),人與花草都熱得奄奄一息。〈流水〉這首歌卻不經意地縈迴我心頭,「門前一道清流,夾岸兩行垂柳。風景年年依舊,只有那流水總是一去不回頭。流水啊,請你莫把光陰帶走。」兒時學唱時從未留意過歌詞,如今垂垂老矣,始信流水真的無情,總是一去不回頭地帶走了所有光陰,然而風景是否年年依舊呢?

好不容易後來溫度降到八十幾度,我猛然想起愈熱愈美麗的向日葵,於是驅車前去造訪。車子駛出高速公路卻不見前方一片黃澄澄,在周遭轉了幾圈,只找到去年吃飯的那家Subway,始終看不到那片紅黃爭豔的花田,頓生「人面不知何處去」的惆悵。然而花田非佳人,怎會人間蒸發呢?向日葵花田乃人工種植,有可能收成不好,業主改種其他經濟作物,也有可能土地轉讓不再種地,但是山上無主的野花為什麼也不見蹤影呢?

我家附近的黑鑽石礦域保護區,占地八千餘英畝,層巒疊嶂,步道錯縱,春來野花處處,我們連年春天到訪。前年二月賞完扁桃,回程在入口附近的停車場暫停,一抬頭驚見山前一片金黃,原本翠綠的山坡上流金泛紫,這絢麗的景色前所未見。興匆匆地上山,發現山前金黃單純來自芥花,山坡上的則混有橘黃的加州罌粟花。紫色則全來自鐘穗花(Phacelia),從山頂如瀑輕瀉而下,柔和的淺紫汨汨漫過斜坡峰面,嬌小的紅女僕(Redmaides)隱藏在紫波中泛出點點桃紅漣漪。風在吹,雲在飄,花在笑,人在瞧,莫非我誤入了桃花源?

奈何春去春又來,今年非但桃花源不復得路,連一抹紫一點紅都沒有看到,一切直如春夢了無痕。

很多年前初次造訪灣區時即對80號高速公路印象深刻,公路本身並不雄偉,路旁亦無美景,但中間安全島上廣植夾竹桃,姹紫嫣紅開遍,勢如長虹,百里奔馳也不感乏味。如今擴建公路,首先被鏟除的就是夾竹桃,彷彿彩色照片被惡搞成了黑白照,心情落差難以道里計。

這些不過是身邊所見的尋常風景,即已年年不同,那些世界知名的風景又豈能年年依舊?

克羅埃西亞的十六湖以飛瀑流泉和碧綠湖水聞名於世,友人說那兒的湖水美如碧玉,堪比九寨溝,百瀑爭流,飛珠濺玉,讓我們心儀不已。前年終於親臨斯地,湖水還算碧綠,不過十六湖只剩下十四湖,瀑布仍在,卻非百瀑爭流,所見皆非友人口中的原貌。

土耳其的棉花堡大名如雷灌耳,雪白的梯田內滿溢湛藍的溫泉水,在天光雲影下散發著致命的吸引力。到了現場才發現大部分梯田早已乾涸如同秋扇見捐,只有極小部分的梯田對大眾開放且須赤足入內,但石灰岩不似棉花柔軟,嶙峋尖銳,可說是寸步難行。那些長髮裙裾飛揚、濯足戲水的美女美照,怕只能是夢中才得見。

位於西西里島東岸高逾萬呎的埃特納火山是歐洲最高的活火山,周圍有兩百多個小火山錐。今年五月末我們造訪該處,乘坐纜車抵達八千餘呎高的巴士站,再換乘越野車來到火山口腳下,然後步行前往火山口。山上風很大,一路上都是黑色碎石砂礫的斜坡窄徑,所見多為黑灰二色,只有火山坑雜有橘紅色,似有餘燼未滅。雙主峰巍峨並立,峰頂仍有殘雪堆積,在朗朗晴空下顯得聖潔莊重,讓人忘了它是隨時會爆發的活火山。豈料到了七月初,沉寂了四年的火山爆發,熾熱的熔岩形成火山瀑布,誰還能說風景年年依舊?

樹木難逃消長命運,人同樣難逃消長命運。巷尾的美國老太太日日在門前遛狗,一日忽然銷聲匿跡,以為老太太出了意外,許久以後才知道是老狗先走一步。斜對門的老先生總是驚鴻一瞥看不清楚,時不時還有救護車在門口放閃,這兩年連影子都見不著了,直到最近才聽說他得了帕金森病,下不了床。另一斜對門的小夥子,我們九年前搬來時還是單身一人,如今牽著兒子在門前散步。九年前在暑假賣檸檬水的隔壁的靦腆小男孩,如今已能自己開車上下學了。再看我家的三個外孫女,一年高過一年,已然成了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人與人的邂逅靠緣分,人與風景的邂逅又何嘗不是如此?唯有在對的時間遇到對的風景,才能感受到無比震撼的美,但如此機緣一如人生的高潮,可遇而不可求,風景豈能年年依舊?更何況高潮過後必有低潮,然而無論潮來潮往,最終都將歸於平靜。萬般美好也不過是「廬山煙雨浙江潮,未至千般恨不消。到得還來別無事,廬山煙雨浙江潮。」(寄自加州)

蒜頭市的向日葵花田。(圖/大邱提供)
黑鑽石礦域保護區。(圖/大邱提供)

加州 灣區 高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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