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髮人送黑髮人
女兒生病住進醫院後,我開始了漫長的陪病歲月。
女兒在休士頓專門治療癌症的德州大學安德森癌症中心(MD Anderson Cancer Center)接受治療。因為多種藥物的關係,女兒多半昏睡,她偶然醒來會說:「媽媽,您怎麼不休息一下。」說完又繼續昏睡。我也在旁邊的沙發椅閉目養神,右手握住女兒的右手。有時她翻身側睡,我就把椅子搬到另外一邊,總不想錯過看望她一眼的片刻。不知道她在世的時間還有多久,醫生說各種治療藥物都用過了,都沒有用,要把她送去安寧病房。我總流著眼淚懇求醫生:「請讓我陪伴她吧!懇求您讓我多陪陪我的女兒……」
醫生看我們從達拉斯到休士頓來回開車奔波,非常辛苦。就特別准許讓女兒回到達拉斯繼續做化療和放療。達拉斯的醫院是女兒工作多年的醫院。完成治療的那天,同事們為她舉辦一個祝賀康復的活動,一張大大的黃色硬紙板上寫滿了大家的祝福並簽名,「文郁是癌症戰場的勇士,沒有幾個人能完成這樣的壯舉,我們都非常敬佩她抗癌的精神和勇氣!」那時我相信女兒會完全康復,會長長久久陪伴我們,直到永遠。
女兒得病追溯根源,是多年前得的一種名為「肉毒腫瘤」(Sercoma)。因為腫瘤太大,要經過一連串的化療和放療,讓腫瘤縮小到可以做手術的大小。
手術後女兒病情較穩定,跟我們搬離醫院住到附近一棟樓房的二樓。夜裡我睜開眼睛,就著走道的燈光看鄰床女兒睡著的樣子,我在心裡跟女兒說:「丫頭啊!妳要好好地活下去,妳那麼年輕,不可以比爸媽先走,讓爸媽承受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傷痛。」
女兒住院的種種情況,像電影的錄像帶,在我腦中來回放映許多次,常常回放瀏覽。
有一天,在醫院病床上,她胳臂上掛著點滴和化療的藥物。護士換藥物的時候,不小心滴落在地面幾滴,我要用紙去擦,女兒大聲叫:「媽媽您不要去碰它!那是化療藥物,您趕快去洗乾淨,用肥皂、清潔劑、消毒藥水洗乾淨,洗得越乾淨越好。」
我邊洗邊流淚,內心也充滿信心,這樣劇毒的藥日日夜夜注射在女兒的身體裡面,一定能挽回女兒的健康。可是劇毒的藥物仍然沒有挽回女兒的生命,她在2021年3月14日永遠離開了,我們只有五十四年的母女緣分。
在MD Anderson住院時,醫生說,不要總是躺在床上,要起來走動走動。女兒便扶著插滿各種點滴、藥物等有點重量的架子,走到二樓有太陽的地方慢慢散步。一天散步時,她忽然跟我說:「媽媽,我對不起您們,讓您們這麼大年齡還要陪我走過這樣的路,沒有您們的陪伴,我不可能完成這樣的治療。」女兒紅了眼眶,我更是滿臉淚水。「女兒啊!妳是媽媽唯一的女兒,照顧妳是應該的,好好把病治好,爸媽再辛苦都是值得的。」
然後女兒走到旁邊的禮品店裡,買了一個五寸高的泥塑像,是一個捧著小花鉢的天使。「媽媽,這個天使好可愛,送給您。」
我也買了一個同樣高的塑像,是一對母女幸福地擁抱的塑像。底座是一個音樂轉盤,上緊發條便可播放好聽的音樂。晚上我離開病房時,就放給女兒聽。
每當我離開病房時,女兒總帶著淚聲說:「媽咪,明天見。」她多麼捨不得媽媽離開,我又哪裡捨得離開她呢!但是天色轉暗,先生眼睛不好,必須早點開車帶我回家。
我滿臉淚水地走出病房,值班的護士拍著我的肩膀說:「老太太,您不要難過,您的女兒會好起來的。」她停頓幾秒鐘繼續說:「您看,我五年前得了甲狀腺癌,經過治療,現在完全好了,您的女兒也一定會好的。」但是女兒沒有好起來,她永遠離開了我們。
現在我每天走過掛在客廳牆上的女兒的照片,就跟她說早安、晚安。每晚跟在我臥室櫃檯上的她的骨灰盒說晚安時,也總在心裡問:「這裡面怎麼會是妳的骨灰呢?丫頭,妳太年輕了!」女兒沒有回答我。
我和女兒有過許多快樂時光,女兒走了也帶走了我許多快樂,留給我無盡的思念和傷痛。轉眼已到了金秋十月,窗外豔陽下,樹影婆娑,我彷彿聽到女兒在樹影中呼喚我的聲音:「媽媽!媽媽!」女兒啊!媽媽都聽到了,都聽到了。(寄自德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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