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老靈魂

凌嵐

薩凡納(Savannah)是美國南方的歷史名城。老城有許多Square,但這些square跟中文裡的「廣場」完全不是一回事,最多只算得上是街心花園,在兩條大街交會之中心立一個銅像,建一座噴泉,或者什麼都沒有。薩凡納有一條大道,拉菲耶特大街,其中拉菲耶特廣場也是這麼一處街心花園,一座小巧的噴泉流水潺潺,噴泉外的石頭搭的圍欄上長著青苔,眾多的鳥雀飛起落下。拉菲耶特廣場的另一邊是卡爾頓街,街兩邊的橡樹高大茂盛,開枝散葉,長長的枝條像拱廊一樣在街的上空交接。

拉菲耶特廣場邊的東卡爾頓大道207號,是南方哥德文學最著名的代表人物,小說家弗蘭納里.奧康納(Mary Flannery O'Connor, 1925-1964)的童年故居。廣場的另一邊是天主教堂,白色的鐘樓有三個尖頂,巍峨陡峭。

奧康納故居是一棟四層樓的房子,門面很窄,外牆用喬治亞州產的灰白色石砌成。奧康納1925年出生,在這棟房子裡住了十二年。小樓裡,床桌家具和爐灶水池,均取自上世紀大蕭條年代流傳下來的中產人家的用品。奧康納五歲的時候,養一隻會倒退著走的雞,她在小樓後面的院子裡給記者演示,老式黑白影片至今都有保存。影片裡還是小孩的她從容鎮靜,那隻特別的雞,在她手裡像一隻安靜聽話的大鳥,偶爾撲騰一下翅膀。那是1930年的事。小樓裡陳列著奧康納所有著作的初版書,這個小樓是奧康納度過童年的地方。

奧康納真正寫出作品並終老於斯的地方,不在薩凡納,而在喬治亞州南北戰爭時期的州府舊都,米利奇維爾。

三○年代的大蕭條波及到美國南部的時候,薩凡納的地方經濟進入低谷。為了找工作,奧康納的父親把家遷到了亞特蘭大,從此一家三口離開了薩凡納。在她十五歲時,父親患狼瘡去世,對她這是人生第一個重大打擊。奧康納的文藝天賦很早就讓她嶄露頭角,在少女時代即開始發表畫作和小說,漫畫作品登上《紐約客》雜誌。從女子學院畢業後,她獲得獎學金進入愛荷華大學的MFA寫作坊深造。寫作坊主持人保羅.恩格爾從一開始就看好這個南方來的羞澀女生,專門為她制定文學閱讀書目。

四○年代末正是南方文學在美國文壇當紅的時刻,福克納已經是文壇巨人,稍早於奧康納出道有文學新人卡森.麥卡勒斯(Carson McCullers,代表作《心是孤獨的獵人》、《傷心咖啡館之歌》)和柯波帝(Capote,代表作《冷血》)。奧康納與他們一起入住紐約上州的雅多寫作營(Yaddo),宴飲歡聚。在雅多,奧康納暗戀上詩人羅伯特.洛威爾(Robert Lowell)。高大帥氣、才華橫溢的洛威爾剛獲得普立茲獎,深得文藝女性們的垂青。從雅多營開始,奧康納順利地進入紐約文學菁英圈子, 開始著手寫她的第一部長篇《智血》(Wise Blood)。

雅多風光霽月卻是彩雲易散,奧康納離開雅多的原因非常戲劇化——1949年2月,洛威爾說服雅多寫作營裡的包括奧康納在內的其他三位作家,揭發雅多主持「包庇和窩藏」紅色作家史沫特萊(Agnes Smedley),引來FBI入駐寫作營正式進行調查。史沫特萊四○年代離開亞洲回到美國,從1943年起在雅多居住。雅多的主持人伊莉莎白.艾姆斯(Elithbeth Ames)是史沫特萊的至交,這種交情讓史沫特萊在寫作營住了五年。1947年杜魯門總統發布行政令「忠心法案」——雇主有必要審查雇員對國家的「忠心」,一場在意識型態上的獵巫運動山雨欲來。1948年FBI以間諜罪名對史沫特萊進行調查。史沫特萊於1948年迫於壓力離開了雅多。洛威爾又對雅多的主持人伊莉莎白.艾姆斯發難。深挖親共分子的鬧劇,是大洪水中的一朵小浪花。

調查的結果,伊莉莎白.艾姆斯的親共罪名並不成立,但卻挖出更多醜聞——艾姆斯的秘書原來一直是FBI的耳目,隨時會把作家的紅色言論記錄下來向FBI彙報……這就是1949年震驚美國東岸知識分子圈的「洛威爾事件」(Lowell Affair),這是一樁後來人人都想忘記的醜聞。

出於對洛威爾的傾慕,二十四歲的奧康納對他的政治狂熱言聽計從。雅多寫作營在這次內亂中幾乎散夥,四位起事的作家在調查結束後顏面掃地,離開了寫作營。出身波士頓名門的洛威爾自有去處,而來自南方的奧康納在這裡全無依靠,流落到紐約青年會簡陋的免費宿舍棲身。洛維爾在雅多事件後,不久精神奔潰,被強制送進醫院,他天生有兩極情感障礙症,不得不接受電擊治療。多年後評論家巴贊問他雅多一事,洛威爾推脫說已經毫無記憶。但這個事件卻差點斷送了奧康納的性命——文學的生命和生理的生命。奧康納在紐約的青年會盤桓了一年,突然發現病重,這才匆匆回南方老家。回家後立刻被家人送醫,診斷出患了晚期狼瘡,從此以後奧康納病魔纏身,行動拄著拐杖。當時的治療辦法是大量使用激素,這個辦法救了奧康納,卻毀了她年輕的容貌,讓她面目蒼老如老嫗。

就這樣,奧康納困於喬治亞鄉下,守著奶牛,以孔雀為伴。但遠離紐約文人圈的是非,給了她一張安靜的書桌。雅多寫作營的教訓讓奧康納終身遠離政治,即使在社會思潮和人心都更加動盪的六○年代,奧康納永遠小心地保持著藝術家的冷靜和獨立。她專心寫作,但並不是隱士,名聲鵲起時.奧康納曾多次接受各地的講演邀請和媒體採訪。

進愛荷華大學時,奧康納的人生目標是作一個天主教作家。奧康納在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看到中世紀藝術——飛動的怪獸,嘴裡插進長矛的魔鬼,身體被酷刑撕扯的聖徒,長雙乳的雙性人……這些奇異怪誕畫面(grotesque)代表聖與惡對人永恆的糾纏,奧康納要寫的就是清平俗世裡的怪、醜、奇、凶、死……奇絕怪誕的寓言故事,給美國文學添加一劑猛藥。代表作《好人難尋》(A Good Man Is Hard to Find)是美國短篇小說中的經典。它的基本劇情是一家六口三代人駕車去佛羅里達旅行,其中老祖母是一個穿戴講究的戲精,隨時要求體面優雅,滿口仁義道德,時不時感嘆世風日下。出發後不久,老人家忽然突發奇想,要改道去看她年輕時熟悉的某處莊園。兒子很聽話,遵命改道。車改道前往莊園的路上,老人家突然意識到記錯了,她想要去的風景地根本不在附近而在很遠的田納西州,但她顧及面子並不認錯。走錯路,又出車禍,車拋錨在路邊。遇到此地流竄的逃犯,為首者是個反社會的怪人。老人家命在旦夕卻依然喋喋不休,繼續自以為是地說教。「怪人」坦言自己是罪犯,從來沒有做過好人。怪人與老人話鋒過招,老人家忽然幡然悔悟自己的虛偽, 這時怪人也狠狠地給了她三槍斃命。

「如果能有人每一分鐘對她開三槍的話,她會是一個不錯的人。」這是一個寓言故事,從喜劇開始到悲劇收局,讓人心底生涼。美國當代小說家喬伊絲.卡羅爾.歐茨(Joyce Carol Oates, 1938-)評論奧康納的文學貢獻時說:短篇小說大致分成兩類,一是安靜的,含蓄的,低調的,從契訶夫開始,亨利.詹姆斯,喬伊斯都是這類,情節展開「如日本茶裡一朵杭白菊」。這種悄悄講故事的作品在奧康納發表《好人難尋》的1952年非常流行,但奧康納偏偏逆「流行」而動——她的故事是糙的、鬧的。「流行」的是歲月靜好,是山河小時代,而她的作品是一聲驚雷——赤裸裸的背叛、無恥的搶劫、自殘、溺亡、自命不凡、口是心非……這就是南方哥德,暗黑、狠,世紀末的不詳之感籠罩著人的貪婪虛偽,就像葉慈的詩〈第二次的降臨〉(The Second Coming)寫的那樣「猛獸在夜裡醒來,朝著伯利恒緩緩移動。」

有一次採訪記者問道,小鎮米利奇維爾有一家女子學院?奧康納回答是,除此而外還有一家瘋人院、一個軍校。這個誠實的回答是一個隱喻,奧康納以獨特敏銳的視角看到物質主義氾濫的俗世。小說的可貴處是冒犯,將俗世的人驚醒,而不是順從和取悅,奧康納的小說宏旨與天主教的「拯救」、「罪感」緊緊相連,也正因如此,她在中國讀者中接受度並不高。這一類「惡」的文學其實並不難理解, 日本文學家芥川龍之介(《地獄變》)即行此道。

與奧康納同時代的南方作家還有卡森.麥卡勒斯和柯波帝,他們的作品曾經比《好人難尋》暢銷得多。這兩位作家的名人風光,也是奧康納生前沒有享受過的。這位僅活了三十九歲的女作家,文學聲譽在她死後卻達到頂點,遠遠超過柯波帝和麥卡勒斯。「生命不能給予的,死亡卻加倍彌補了。」這是西塞羅的名言,好像預言了奧康納的一生。

我走到奧康納舊宅的門口時,教堂的鐘聲突然響起,卡爾頓整條街的空氣都被那洪亮快樂的音波震動著,這裡屬於薩凡納的天主教社區。毫無疑問,這是奧康納的地盤,她的老靈魂從未離開。

南方知名女作家奧康納在薩凡納的故居。(圖/凌嵐提供)
美國南方的歷史名城薩凡納的街心花園。(圖/凌嵐提供)

(寄自康州)

大蕭條 FBI 喬治亞州

推薦文章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