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的空箱
陽光細細地灑在我們身上。我和女兒逐個把封箱打開。撕扯膠帶,不但打開這些封存時光的容器,也拉動著我心中的一份遺憾。
已經三年十個月了。
打開第一個箱子,裡面是幾包用了一半的廉價早餐穀粉,半瓶萬里香醬油, 三分之一包麵粉,已經用到掉毛的掃把。我們彷彿翻開遠在紐約的小小廚房裡的日常,一切似乎凝固在那個不太遙遠卻早已變色的星期五。
2020年,新冠疫情自紐約開始蔓延,紐約各機場班機飛出又因細故被強制返回,有時是因為機上有人發燒,有時只是幾聲咳嗽。歐洲斷航,傳言總統即將公布緊急命令,就要封鎖紐約。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在電話中,我急切地對賃居在紐約的女兒說:「立刻離開!」
為了應付一切變數,我們特意買了五張機票,可以從鄰近幾個機場飛往洛杉磯。彷彿跨國救援任務,就是要女兒平安回到我身邊。
女兒接電話時正在掃地,熬不住我的要求,放下掃把,收拾了一個手提行李就出門趕飛機。她原以為只是為了安撫歇斯底里的媽媽,暫時離開,就當作度個假。她沒想到,關上手提行李的那一剎,她也關上了居住六年的公寓,關上了時相探望的好友,關上了喜愛的紐約市。
至今,三年又十個月。
總以為亂世才會多變動,但承平之世,一場不知該定為天災還是人禍的疫情,替所有人重寫了日記。有些人的故事就此塵封,凝固成歷史,有些人再回首,雲遮斷的不只是歸路,更是不同的人生篇章。
疫情並未如女兒所期待地短期結束,一日又一日的延長下,我們委託搬家公司的人去替女兒打包,全部行李放在紙箱中運了回來。但因洛杉磯家中無處擺放,就暫留在運輸公司,一放就是三年多。
近日我們搬回了十幾個小紙箱,其餘電視沙發床墊等大型物件,仍然留在倉庫大大小小的木櫃中,承載著女兒六年紐約生活的印記。
我們把箱中那些無法再用的食品、損壞的日用家電丟進垃圾桶,那些曾是女兒生活的一部分,終將隨著垃圾黑洞一起消失。我不禁想,或許我們不需要那麼多物質。女兒離開紐約時,留下日常的物件,只帶了一個手提行李箱,重新在洛杉磯展開自己的生活。
這一代的年輕人,在這次疫情裡共同經歷了好幾年的箱子遷徒,在流動中尋覓自己可以落腳的根基。比較起來,他們是幸運的,有著國家社會的支援,隨著時間流轉,大多數人都漸漸回到了生活的常軌,替曾經倉促打包的箱子找到新的安置和歸宿。
「解決了!」女兒開心地把清空的紙箱拿給我看。
看著空箱子,我心酸地想起,當年,比女兒還年輕的我的爸媽,戰爭爆發時,他們匆匆收拾行李,也只帶著一個承載他們所有歸屬與記憶的小皮箱。只是他們離開的那個家門,隨著戰火的殘酷與局勢的轉變,永遠也回不去了。他們的箱子中裝著什麼呢?有沒有童年時光?是否有家族印記?有愛情嗎?會不會有驚懼害怕?有一個遠大的前程嗎?還是一場緊咬不放的惡夢?
他們是否曾經把箱子清空?他們會不會覺得少帶了什麼?又或者,帶了什麼不該帶的?
空空的紙箱,女兒拍兩下,咚咚的悶響,在我腦海裡,迴盪不絕。(寄自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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