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別三十餘載的文友兼戰友——永懷周愚大哥
今年九月八日,多年好友周愚大哥微信傳訊,說他準備和幾位文友一起去搭墨西哥公主號郵輪,時間是十一月三十日至十二月七日,問我有沒有興趣參加。我說十一月已安排了其他遊程,可惜無法同行了。我也順便將九月五日我們受邀參加一個小型餐會的合影傳給他,並說:「我覺得你看來還是很挺拔,不似高齡九十呢!」萬萬沒想到,這張照片會成為我們的最後合影,而這段文字信息,也成為我和他最後的交流。
十月十五日一早驚聞周大哥摔倒病危,文友紛紛在群組中為他祈福。然而,曾經躲過死神的追獵,終究不敵病魔的廝殺,我們心目中具有長兄風範的周大哥,於十月十八日溘然長逝。
周大哥早年的空軍軍旅生涯,曾有許多出生入死的經歷。2023年震驚全美的舞星舞廳除夕晚會的槍擊案,他更是與死神擦肩而過,當晚若非為了和家人守歲迎新年,提早十分鐘離開,恰好坐舞廳門口座位的他極可能也會直面槍手,大家都說他吉人天相。
但是,作為周大哥三十餘年的文友及好友,我從和他的交談以及著作中,知道他的這一生其實經歷了許多的坎坷與滄桑。
三十年前,與周愚大哥初次見面。記得那是一個陽光午後,周大哥伉儷來到蒙特利公園市我工作的出版公司,準備接我去當時一家高級中餐廳楓林小館,在那兒和其他幾位文友會合,歡迎來美國訪問的《世界副刊》前主編田新彬。由於時間尚早,我請周大哥夫婦先在公司隔壁的咖啡館小坐。
首度相晤他就對我推心置腹,之前雖從未謀面,但彼此已在文字中神交許久,建立了某種程度的信任感和親切感。《世界日報》在美國創刊後,最早的光華島副刊開始向我以及其他幾位較常寫作的文友邀稿,因此周愚、吳玲瑤、周腓力、林幸魄、裴在美等人的名字已耳熟能詳。然而大家散居大洛杉磯區,那時也都各有工作,一直沒機會見面。一直到1989年,光華島已改名為《世界副刊》,趁著田主編來訪,熱心的周大哥便邀集了一眾素未謀面的文友雅敘。楓林小館位於好萊塢,距蒙市車程近一小時,周大哥非常周到,建議先來蒙市接我同去,緣此,他常說我是他在美國見到的第一位文友,彌足珍惜。
1991年世界華文作家協會在台北成立。同年五月四日作為世華分會的「北美華文作家協會」在紐約舉行成立大會,周愚以洛杉磯代表的身分與會,返洛城後積極邀請名作家紀剛大哥及我進行籌組分會事宜,開會地點常常定在我們首次見面小敘的蒙市瑪麗卡蘭德(Marie Callender’s)咖啡館。經多次商討,定會名為「北美洛杉磯華文作家協會」,英文名「North America Chinese Writers’ Association, Los Angeles」。接著發邀請函,召集了五十多名會員,並經通信投票推選我為首任會長,聘請紀剛為顧問,北美洛杉磯作協於焉誕生。所以我和周大哥之間又有了共同創會的革命情感。
當時尚無電郵或微信等聯絡方式,組會後商討會務或純喝咖啡聊天,瑪麗卡蘭德咖啡館仍是我們的首選,周大哥與我都特別喜愛他們的咖啡和派,我喝只放奶精的《未加糖的咖啡》(也是我的小說集書名);他則喝黑咖啡(他也有一本名為《咖啡黑白講》的散文集)。1997年世界日報特別邀請我倆協助籌畫美西圖書大展,在西來大學舉行,其中有一場「文學中的咖啡香」,應邀座談的四位作家均以咖啡為名出了書,除了周愚和我,另二位講員是暢銷書《傷心咖啡店之歌》作者朱少麟,以及著有《一杯半咖啡》的資深作家劉安諾。老中青三代同台談這個當時頗為熱門時尚的話題,主辦單位還端來了現煮的馨香咖啡,別出心裁的場面傳為美談。
作協團隊認真籌備的活動得到僑社的讚譽與支持,其後又再與美國世界日報合辦「看好書寫好書」座談會,與華僑文教中心合辦「中文寫作班」,還有男作家擔綱主講的「男作家的魅力」,女作家現身說法的「女作家的風采」……文香墨韻,詩書年華,至今仍為文友們津津樂道。
空軍出身的周愚曾任空軍大鵬聯誼會會長。由於我曾就讀台灣的空軍子弟小學,所以後來在洛城也加入該會為永久會員,於是我們又成為「戰友」。2011年我為這個社團的筧橋會刊,主編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中華民國建國百年紀念專刊」。收錄三十餘篇真情流露的文字,其中我印象最深的是周愚的作品〈江水依舊向東流〉,可說是我讀過最感人的懷母文章。在充滿硝煙與戰火的1948年,年僅十四歲周愚,在長江岸邊與母親揮手作別,以為去台灣避難只是短暫分離,不料竟成永訣。文中寫道:
「……一個細雨霏霏的寒冷冬天,母親送我及兩個弟弟和祖母上船……黃昏時分,船將起碇,母親在最後一刻離船上岸,我從船艙隔著玻璃向外望,看到母親步履蹣跚的背影,撐著一把雨傘,蹌跛在浮橋上。上岸後,她回轉身來,站在岸邊,疲憊的身子,籠罩在淒風苦雨之下。岸邊的江水,拍打在碼頭的石階上,濺起的水花,似乎也打到她的腳上甚至身上,但她卻一動也不動地仍站在那裡。岸邊漸漸遠去,遠去 …… 母親的身影漸漸變小,變小 …… 終於都消失於暮色蒼茫中,誰會想得到,那就是我今生看到母親的最後一眼……」
字裡行間潛藏的巨大傷惻破紙而出,淹沒了讀者的眼眶……。
更為慘痛的是,周愚在1991年輾轉獲知,生母已於1953年因遭迫害而吞服水銀自殺身亡,且遺骸未存,不知去向。身為人子,情何以堪?但具有軍人本色的周愚大哥,未曾因此噩耗而憤世,反益加奮發圖強,尤其移民美國後有許多新的見聞,更激發出他的家國之情。自幼喜愛文學的他,開始積極從事業餘寫作,累積作品三百餘萬字,且多次得獎。今年早春二月,他還舉辦了盛大的新書發表會,推出第二十一和第二十二部書帙。
與他同時坐船來台的兩位弟弟,後來也都在各自的領域卓然有成,周氏一門三傑,應可稍稍告慰慈母在天之靈。另一樁值得周大哥欣慰的是,唯一的女兒珍妮十分孝順,尤其近幾年周大哥雖在健康方面大不如前,卻因有女兒的貼心陪伴,得以一家三口周遊列國, 遍訪四方,讓周大哥於高齡之時猶能將《地中海上的探戈》(周愚的第十八本書)跳得有板有眼!
周大哥前半生翱翔長空,操縱飛行桿報效國家;後半生以文字煮酒,以書香濟世,在文藝界開啟了另一片鷹揚展翅的天空,早已不負歲華,不虛此生!周大哥,安息吧!(寄自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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