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者的義大利麵

比才

基本上,我是一個人煮義大利麵,一個人吃義大利麵。由於某種原因,和誰兩個人一起吃也不是沒有過。不過我還是喜歡一個人吃,我覺得義大利麵好像是應該一個人吃的料理。至於理由何在,則不清楚。——〈義大利麵之年〉

我擁有一整排藍小說系列、舊版白色封底的村上春樹,過去十多年間,我的書櫃經過數次大規模斷捨離,但是一本村上都沒有放棄,甚至在神保町逛舊書店時,還買了《萊辛頓的幽靈》與《遠方的鼓聲》的日文版初版一刷。我想,我大概是著迷於他作品中的孤獨感。

村上幾乎每個角色都是孤獨的,即使在描述主角享受食物的場景──在其他人的作品中,這通常都是愉快的場景──也透著一抹孤獨。

我在鍋子裡放進空想的水,用空想的火柴,點上空想的火。我將空想的整把義大利麵,輕輕滑進沸騰的開水裡,撒上空想的鹽,將空想的廚房定時器撥到十五分。

我偶爾會一邊讀村上一邊做菜,爐上燉著肉,手中拿書,讀幾頁,再進廚房看顧爐火、攪拌鍋中醬汁,確保沒有焦底後,再繼續回到桌前讀書。大部分時候煮湯或燉肉,雖然村上很喜歡義大利麵,但我不會邊讀書邊煮義大利麵,因為煮義大利麵要全心全意,不能被打擾。

在他的作品中,義大利麵出場次數大概是所有食物中最多的,與三明治不相上下。煮義大利麵被打擾的場景,村上寫了三次。在〈義大利麵之年〉裡,作為主角的「我」經常一個人煮義大利麵吃,獨食,因為義大利麵是適合自己單獨吃的食物,又或是說,一個人吃飯,做三菜一湯過於費事,義大利麵這種能夠獨自完食又能一鍋到底的菜餚,本身就隱含了孤獨的氣息。但在這個故事中,煮義大利麵只是想像,被一通電話打擾,「我」為了掛電話,而謊稱正在煮麵。

想到那把永遠也沒被煮成的義大利麵,實在悲哀。……如果義大利人知道了1971年自己輸出的原來是「孤獨」的話,不知道會多麼驚訝啊?

在這之後,他又寫了兩次類似的場景,〈發條鳥與星期二的女人們〉以及《發條鳥年代記》的開頭,主角一邊聽著《鵲賊》序曲一邊煮番茄醬汁與義大利麵,煮到一半時,接到陌生女子的來電。兩者幾乎為一模一樣的內容,麵也都因為接了電話而過軟。

只有自己一人吃飯而選擇煮義大利麵,卻因為接一通陌生人的電話讓麵變得不美味,對村上這種做菜講究的人而言,應該是無奈的,若是身旁有另一人,就能幫忙顧麵,或是代替主角接電話了。村上是刻意讓主角孤獨的,我如此認為。

每次讀村上的作品,看著那些有名字或沒有名字的男主角,經常被設定為四十歲前後,不禁想著,或許他們都是村上的化身,他藉由書中角色,讓自己持續活在四十歲前後、那個充滿變動的年紀,他是不是還想抓住什麼?

四十歲是一個很大的轉捩點。那時的我將選擇一些什麼,並捨棄一些什麼。而且,在完成那精神上的轉換之後,不管喜不喜歡,都已經不能再回頭了。

――《遠方的鼓聲》

我想任何人的人生當中,都需要有大膽轉變的時期,如果那樣的機會點來臨,就必須迅速抓住那尾巴才行。牢牢的用力抓緊,絕不可以鬆手。這世上分為能抓住那一點的人,和不能抓住那一點的人。

――《刺殺騎士團長》

這些故事裡的中年男子,不少都正準備迎接,或剛經歷一個巨大變動,比如妻子離家、離婚、親人過世,他們獨自生活,獨自上路,獨自感受孤獨,獨自療傷,獨自進入另一階段人生。

幾乎每一位村上的男主角都自煮自食,因為幾乎沒有家人,就算有也不重要。村上以無比簡潔但精確的文字描繪做菜的過程,有時候我甚至覺得,食物是為了「被烹煮」而不是為了「被吃掉」而出現在書中的;與其說主角需要進食,不如說主角需要做菜這樣日常的、穩定的、不會背叛自己的行為。

只是即便如此,孤獨仍舊無所不在。

義大利 村上春樹 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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