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往鴻來憶瘂公
猶記得大學時代,喜愛文藝但從未想要寫詩的我,偶然看到一組文句,讀之但覺既有行吟詩篇的巧思,又有即興歌謠的靈動,句句入心且能朗朗上口,立時喜愛上了,抄錄在筆記本中:
「溫柔之必要∕肯定之必要∕一點點酒和木樨花之必要∕正正經經看一名女子走過之必要∕君非海明威此一起碼認識之必要∕歐戰,雨,加農炮,天氣與紅十字會之必要∕散步之必要∕遛狗之必要∕薄荷茶之必要……」
越讀賞越有共鳴,我和幾個趣味相投的知心朋友,像接龍般順口說著:看電影之必要,騎車去賞花之必要,乘火車去看阿里山雲海之必要,讀齊克果之必要…… 心比天高的我們,簡直覺得太多有必要去做的事,一生怕都不夠用吧?竟然,有一個通透具洞見的人士已經抒發了我們的心聲。
後來得悉,這些知性感性兼備的迷人字句來自詩人瘂弦的《如歌的行板》,其後我也曾在報刊的訪問中,知曉瘂弦這個特殊的筆名涵義深刻。原來本名王慶麟的他年僅十七歲就隨軍輾轉到台灣,某日,離鄉孤子在台北街頭聽聞遠處傳來二胡聲,沙啞悲切的琴音震撼他心靈,想起母親的小腳和油烙饃,油然覺得自己恰似一把啞掉了的琴弦,他哭了,開始以瘂弦為筆名寫作。
那時未想到,多年之後我會和詩家瘂弦有所交集,信件往返厚厚一疊,在電子時代,建立了一段鴻雁傳書的美好情誼。先是我的一篇散文被選入他主編的《女作家的百寶箱》一書,收到他親筆致謝短箋。有一年海外華文女作家協會在台灣開年會,我與幾位常在聯合報系的北美世界日報副刊發表作品的女作家,應邀至聯合報總部參加與在地作家的座談會。會後晚宴,我首度見到了慕名已久的詩人,彼時他擔任聯合報副刊主任,備受器重,大家都尊稱他為瘂公,但他沒有名家或長官的趾高氣揚,反而態度親切,言語風趣,席間眾人皆感賓至如歸。
開始有較為近距離的交流,當屬1999年北美華文作家協會第四屆年會在洛杉磯召開,會後幾位文友聯袂去賭城遊訪,我們特邀瘂公與夫人張橋橋女士同行。瘂公伉儷之間的互動,讓我們感受到神仙眷侶的真義。身材纖秀、神態溫雅的橋橋早年曾寫過一篇文章〈花非花〉,將夫妻比翼的款款深情娓娓道來,成為文壇佳話:
「那時他常來找我,但我想我是決不會嫁他的。他既不高也不瘦(我喜歡高瘦子),並且有許多女朋友,在我看來是個『壞人』。但那年他過三十歲生日,我帶了一束桂花和蛋糕去看他,他好高興。還有一次,我們在月光下散步,他看著月亮,走了好長一段路,一句話也不說,慢慢哼起來,聲音低沉而優美,哼著,歌聲全變成他對故鄉和母親的呼喚,聽得我的心緊緊地抽起來。側臉望他,也正有淚自眼眶滾落,透過松針的月亮在淚中碎成千百個。好像也不壞。從他做的許多事上,慢慢看出一個人的表面和內在完全是兩回事。而後在星子和月光下又走了三年,走出了細細的恨和滿滿的愛……他說要為我造一間小茅屋在山坡上,屋外種棵大榕樹,樹下放把椅子,讓我整天蜷在上面思想和流淚。他將為我做一切。婚後,他的確努力替我做許多事………」
我將賭城同行的照片寄給當時已移居加拿大的瘂公,他回覆說會遷往遙遠的北國,就是希望橋橋能在較為清新安靜的環境中調養身體。春去秋來,流年偷換,數載之後的 2009年,瘂公在給我的函簡中不只一次真情流露:「內人逝世快四年了,我沒有一天不想念她,家中她的衣物絲毫未動,連浴室的牙刷也插在那裡,好像等她回來,只是晝長夜長,一片寂靜……」另一封信中他說橋橋的往生是離家遠行,他一直在倚門盼望……。
橋橋的〈花非花〉文中訴及瘂公對故鄉的痛切想念,他給兩個女兒取名「小米」和「小豆」,這正是他故鄉河南南陽盆地兩種主要的農作物。小米與綠豆,入秋後成熟,穿過腸胃與歲月,轉化為生命的詩歌。瘂弦作品中的鄉愁意象,一概來自南陽。
與瘂公開始魚雁往返時,早已有彼此的電話和電郵,但是他說:「網路電子郵箱出現後,大家不重視紙上的書信了,其實是一種失落,與時俱進是大勢所趨,但還是留幾位雁往鴻來的人吧!否則這世界也太荒涼了。」他堅持要做「寂天寞地仍然站在街角的郵筒守衛者」,可能就是這種對文字的依戀與尊重,瘂公移民加國時,行囊中竟然帶著三千多封歷年保存的信函書簡。
2014年, 我將過去數載嘗試塗鴉的短詩整理成冊,準備出版一帙詩卷留念。我先將卷首語奉寄瘂公請他斧正,回函令我十分驚喜,他居然如同多年前我抄錄他的詩篇,將我不算成熟的感性言辭,以他那一手堪比書法大家的字體書寫出來:
「指間的筆桿∕是一柄釣竿∕漫溯於字詞的湖澤∕散文迤邐成搖曳生姿的荇草∕一行又一行∕偶而竿頭亮起一星螢光∕採擷下來便入詩了……」
他並以鼓勵的口吻說:「我喜歡妳這詩段的表達,寫得真好,雖然受一點點徐志摩的影響,但妳有妳的創造,比他的〈再別康橋〉還細緻……」不過他說因為幾十年不寫詩了,不願再輕率下筆,破壞詩境。同時他說:「如果你的散文集距離出書還有時間,我願為妳的新書撰序,認真地寫,作為我們友誼的紀念,好嗎?」
未料正是那一年,我遭遇喪母之痛,心情久久無法平復,生命激流遇險礁,我的出書計畫也擱淺了。延宕了很長一段時間後,瘂公來函說道:「老來多病,曾昏倒數次,摔倒後大量的字忘記怎麼寫,思路也不集中,原來答應為妳的新書撰序,恕我無法兌現了……」想起有幾位前輩作家都曾說及提筆忘字的問題,我理解那份「廉頗老矣」的感傷,一生鍾愛文字的詩人覺得自己被文字遺棄了,掩上信簡我心中倍感黯然。
歲月洪荒,對一位年近九十的長者,執筆尺素想必費力傷神,於是,「漸行漸遠漸無書、水闊魚沉何處問」的情境,取代了以往的魚雁頻傳。今秋十月,瘂公辭世的消息鋪天蓋地而來,震驚之餘不禁深摯悼念這位才華過人、亦師亦友的鴻儒雅士,幸有一頁頁仍完好如初的手書信箋,為這無常人生憑添多少溫潤如星華的光澤。(寄自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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