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報的日子
移民美國的初期,為了償還房貸和支付學費,我和前夫送了九個月的《波士頓日報》。回想在台灣讀大學時,身邊的同學們都在積極準備托福,計畫赴美留學。而我和幾個美術系的同學卻選擇學法文,夢想著去法國留學。那時的我自視甚高,對美國的「漢堡文化」充滿鄙夷。然而,命運總愛開玩笑。八○年代末,為了愛情,我意外來到美國攻讀研究所。
那時,美籍的白人前夫帶著我剛回到這片遙遠的國度,他找到了一份新工作,收入看起來不錯,我們便在郊區買下了一棟三房一廳的房子。這過早實現的「美國夢」充滿了希望,但也隱藏著挑戰。房貸的重壓、學費的昂貴,再加上生活中柴米油鹽的現實,像洶湧的潮水迅速吞沒了我們新婚的浪漫。
為了增加收入,前夫原本打算去私人快遞公司UPS做夜班工作,但我建議我們不如試試送報紙。當時,家家戶戶仍然訂閱實體報紙,送報紙就像今天的Uber司機一樣,是許多大學生和家庭主婦賺取外快的好選擇。於是,我們開始了連續九個月的送報生活。
每天清晨四點,我們駕著四門的本田汽車,前往報紙倉庫。抵達後,我們把一疊疊分好的報紙用橡皮圈捆緊,若是下雨天,還得一一裝進塑膠袋裡,以防濕透。下雪天則需要更多準備工作,費時又費力。準備好一切後,我們沿著蜿蜒的鄉間小路,逐家逐戶地將報紙送到門前。
美國郊區的房子,前面大多有長長的車道,兩戶人家之間總隔著一片寂靜的空間。最初,前夫掌著方向盤,我們輪流跑進車道,把報紙輕輕放在門前的台階上。除了那些養狗的人家之外,我們像是夜裡的影子,悄無聲息地踏入他人的領地。
年輕的我們力氣充沛,但每一條車道似乎越跑越長,步伐也漸漸變得沉重。為了省力與省時,我們後來學會了站在車頂的天窗上,精準地將報紙拋向每一戶人家。一個月的練習後,報紙已經能毫無偏差地落在應有的位置,而我們的手臂,也在這日復一日的動作中變得強壯。
送完最後一份報紙後,手上的墨汁還來不及洗掉,我們便匆匆趕去學校和上班。那段日子裡,我常常抓住每一點空隙補眠,彌補那些因為送報而被剝奪的睡眠。有時,在趕去學校的路上,為了防止自己打瞌睡,我會把收音機的音量開到最大,跟著搖滾樂狂喊亂唱,甚至會掐自己的臉頰,逼迫自己保持清醒。
雖然每月送報得到的收入不多,但這些額外收入幫助我們減輕了經濟壓力。後來,由於前夫經常出差,送報的工作多數時間成了我的責任。在台灣,九歲時我就能無拘無束地騎著機車穿梭於街頭巷尾,但來到美國後,對交通規則的不熟悉卻讓我經常惹麻煩。
記得有一次,我獨自一人清晨駕車行駛在空無一人的小鎮上,因為超速闖了黃燈,而被躲在巷裡的警察攔了下來。當我透過後視鏡看到閃爍的警燈和那位全副武裝的白人警察慢慢走近時,我手心冒汗,心跳聲如雷鳴般響徹胸膛。幸運的是,當他看到我驚慌失措的眼神和滿車的報紙時,只給了我一張警告單,否則我一早的辛苦便白費了。
對於送報生來說,周日是最辛苦的一天。周日的報紙頁數多且厚重,無法像平日那樣輕鬆丟出車外。每一份報紙都得下車,雙手捧著,輕輕放在每戶人家門前的腳墊上。記得那些日子,送完周日特刊後,因為不需要趕去上班或上學,我們總會去Dunkin' Donuts買甜甜圈和咖啡作為辛苦工作後的小獎勵,那是屬於我們的小確幸。然而,累得筋疲力盡的我,經常在甜甜圈還沒端上來之前就已經在座位上沉沉睡去。
這段送報的經歷從春天持續到初冬。當時全球暖化現象還不明顯,美東的暴風雪足以將整台車掩埋。為了不遲到,我們常常三點多就得起床,從家門口挖出一條通路,將車子從雪堆裡挖出來,然後暖車。接著,我們沿著灑滿沙鹽的鄉間小路小心駕駛,真是「如履薄冰」,稍有不慎,車輪便會打滑,甚至有時會失去抓地力,只能叫拖車來救援。
在台灣長大的我,原本對雪的印象一直如同聖誕卡片上的棉花球,美麗而浪漫。然而,這些幻想在我第一個送報的冬天徹底破滅。前夫心疼我這個不習慣雪的「熱帶動物」,每次看到我送完幾戶報紙後,褲子和鞋子早已濕透,凍得牙齒直打顫,便讓我待在溫暖的車裡,而他自己下車,將報紙送到五十多戶人家的門前。
待在車裡的我透過起霧的朦朧車窗,看著前夫瘦削的身影下車送報。當他的腳一踩上未清理的車道,半個身子便被厚厚的雪吞沒,但他依然像一位奮戰的勇士,堅毅地向每戶人家的大門直行。後來,生活逐漸好轉,我們也不再送報了。
這段與美東冬雪風暴抗爭的經歷,本可以成為我們退休後坐在爐火旁與兒孫們分享的移民故事,傳遞「誰知盤中飧,粒粒皆辛苦」的智慧。然而,這段在大學裡過早發芽的緣分,未能經受住異國土地的接枝考驗,營養不足,終究未能迎來一個勵志、歡喜的結局。然而,檢視其中的點點滴滴,我才發現,每一個片段都成了我成長過程中的一塊重要的墊腳石。那些無意間在艱苦中播下的種子,最終在不同的階段,成為滋養我成長的養分。(寄自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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