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下課鈴的一堂課

黃棟洲

每座江南園林都有一段故事。位於紹興的沈園,它的故事便十分動人。一千年來它在詩詞中、在課本裡、也在人們的心中。課堂上,老師一邊講述沈園故事一邊吟誦宋代詩人陸游的〈釵頭鳳〉:「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牆柳……」老師的聲音頓挫起伏,感慨沉鬱,引得全室傾注,悄然無聲。當年課堂上的學生,如今都已白頭,老師並不知道當年這堂短短的國文課鼓舞了一個彷徨少年的文學熱情。少年雖終未能成為作家,卻從此不改對宋詞的喜愛。

紹興沈園的大門簷下懸有燈籠,上有篆書「沈園」二字,幾十年後,我終於站在它的前面。過石橋,進草庵木門就是內院,門邊矮牆下有一叢修竹,往前行,左右各有一片荷塘。時值晚秋,水面只剩半塘枯荷,而荷塘水滿,荷葉直出水面,二三野禽游蕩其間,錦魚穿梭水下。一片古柏之後,隱隱看到人群聚集,順著小徑前往,便是當年陸游唐琬賦詩的石牆。

我在石牆前凝神佇立,忽然耳際有遊客輕聲唸:「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牆柳……」細聽下,似乎又回到高中的課堂上,老師當年講課的聲音恍然在耳邊。

唐琬美而賢,能詩文,陸游又是才子,本是夫唱婦隨的美好姻緣,卻因唐琬不得婆婆喜愛,陸母逼陸游出妻,兩人遂斷絕,唐琬後來改嫁。一日唐琬出遊,與陸游偶遇於沈氏園,唐琬遣人送來酒菜後,默然而別。陸游慨然賦〈釵頭鳳〉於牆上: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閒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託,莫!莫!莫!

隔年唐琬再遊沈氏園,見到牆上陸游的詩,在其後和詩一首: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鞦韆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唐琬和詩幾個月後,便抑鬱而終。

今天兩人的詩並列沈園一角的石牆上。年代久遠,字跡斑駁。我徐步牆前,正是斜陽滿林,黃葉瀟瀟落下,益增淒涼。不難想像兩人賦詩壁上時內心的沉痛。

荷塘旁有孤鶴軒,古人以孤鶴比擬漂泊零落的君子。陸游既失意於愛情,復踉蹌於仕途。早年於考場中被除名,中年被貶,晚年又被迫投閒置散,有志難伸。他於感嘆中抱憾而逝,留下九千多首詩詞,及這闋令天下人皆同聲一嘆的〈釵頭鳳〉。縱觀陸游一生的境遇,確實與孤鶴相去不遠。

陸游晚年再訪沈園,扶杖徘徊,哪知沈園光景已非舊日,塵掩門廊,草漫小徑,當年的題詩也字跡剝落,苔暈滿布。此時離唐琬去逝已過四十多年,前塵舊夢真是不堪回首。他回憶當年與唐琬相遇於沈園的情境,賦七絕一首: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台,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從此橋便以詩為名,稱為「春波橋」。

我站在橋上,倚石柱而望,腳下河水青碧,風靜波平。河以石疊岸,夾岸房厝鱗次櫛比,皆白牆黑瓦。屋旁綠樹半藏,屋後臨河砌石階八九級,時見人走下石階在河旁洗滌器物。黛瓦白牆,綠樹黃葉,影落水中,秋風一起,水面蕩起細細波紋,迷濛倒影隨波輕晃。偶有小楫輕舟,凌波而來,擾動一泓如畫的寧靜河面。遙望遠處又有石橋跨岸,橋上人車往來,橋畔大樹偃臥,樹後茶樓酒簾掩映,相較之下,腳下的橋雖去市廛不遠,卻有桃源世外之意。

信步下橋閒逛,途中遇一畫師臨河作畫,乃相與閒聊。畫師說他已畫遍紹興幾十座橋,每座橋都各有特色。橋邊柳蔭下一對白鵝結伴同遊,牠們緩緩划向石岸,輕輕窺視岸邊人家,又轉頭向河中盪去。忽有小舟凌波而來,船頭笑語,聲聲入耳。老船夫低頭垂眉,神態淡然,也不抬眼看一下河面上形影不離的一對白鵝,兀自撥槳前行。白鵝散而復聚,逐小舟泛起的細浪而去。水暖舟輕,轉眼間,白鵝已化為兩個白點。我問畫師:「此橋是春波橋嗎?」對曰:「在我心中,紹興的每座橋都是春波橋。」

春波橋下的一對白鵝。(圖/黃棟洲提供)
陸游唐琬寫的釵頭鳳。(圖/黃棟洲提供)

遠遠的兩個白點漸漸變小,最終聚為一個白點,恍忽中,幾十年前那堂國文課還在繼續,未曾下課。(寄自加州)繼續,未曾下課。(寄自加州)

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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