眷村的童年
十八歲到台北念台大中文系,我就和眷村生活漸行漸遠。二十八歲去美國改念電腦,在IT行業和美國的企業文化打拚了三十五年,可以說是在和眷村完全不同的世界裡活了大半輩子。可是在兒孫成行,自己步入七十不惑的年紀時,滿腦子的回憶和懷念卻是年少時眷村生活裡的人和事。
眷村是時代的產物。1949年隨軍隊撤離大陸來到台灣的一群人,他們來自大陸各省,只因為是從同一個部隊、同一條船飄洋過海,而落腳在當時極為偏僻的高雄縣鳥松鄉夢裡村,這就是我生長的眷村。因時勢造成的機緣,讓我們在三面環山、一面繞河的眷村裡相依為伴、有吵有鬧、有溫情地度過了數十年,直到 2003年眷村改建,併入鳳山的「建國新城」,才被打散遷入有著七百多戶的好幾棟大樓裡。
由於我們的眷村位於彈藥庫附近,地處偏僻,買菜很不方便,大多時候要靠開著小麵包車的菜販子帶著有限的魚、肉、蔬菜供村上的媽媽們挑選。後來也有過一位勤務兵每天傍晚挨家挨戶地記下每家要買的菜,第二天一早趁上鳳山為軍隊採買伙食時,順便為眷村主婦們捎菜回來。
對我們小孩來說,童年最不缺的就是水果,因為日本人占據彈藥庫的時候,在山上種了各式各樣的水果。按著季節更迭,我們總能在山上或河邊採摘到好吃的芭樂、楊桃、蓮霧、桂圓和芒果。在桂圓和芒果盛產的夏天,家家戶戶吃的芒果、桂圓可不是以「個」計,而是以「桶」計。 記得小時候夏天吃桂圓、芒果總是吃到膝蓋長瘡,因為它們都是性熱的水果。另外青橄欖和野櫻桃數量雖然不多,偶爾也會有口福。尤其是青芒果、青橄欖加糖醃漬後,酸酸甜甜、清脆爽口的滋味最是難忘!不知道是什麼緣故,眷村家家戶戶好像都有一兩棵自己長出來的木瓜和香蕉樹,所以童年吃的木瓜和香蕉都是在樹上長熟了的,特別好吃。
眷村的山供給了我們四季的水果,眷村的河也帶給我們不少樂趣。在雨水充沛的夏天,河水暴漲,倒下的香蕉樹椿就成了孩子們在河中學游泳的工具。到了周末,三五好友結伴在河邊洗球鞋,捉蝦摸魚,一混就是一個下午。河邊有不少農夫種的番薯田,收割後的番薯田常有「漏網之魚」,一群貪吃的小孩就漫步在田裡,睜大眼睛尋找那些被埋在土裡的剩餘物資,每找到一個番薯大夥就雀躍不已。將烈日下挖掘出來的番薯放入搭建的土堆裡燒火悶烤,吃起來特別軟糯香甜。
眷村家庭的經濟都不富裕,只要有賺錢的機會老老少少都會全力以赴,因此我在青少年時學了不少「雜技」。好比有一陣子家家戶戶都接了聖誕燈飾、黏火柴盒的手工活,我也跟著做得開心不已;同時每個初、高中的暑假,我似乎都在學著或做著賺錢的事。看到村上大多數念鳳山高商的玩伴忙於珠算檢定,我怕自己念普通高中以後找事困難,就花了一個暑假學珠算;看到許多村上的大姊姊靠中文打字工作賺錢,我又在一個暑假練習中文打字。我也去過鳳梨工廠當女工削鳳梨,也跟著大姊姊給高雄加工區鉤桌巾、做假花裝飾⋯⋯。眷村的生活是快樂的,但也培養了我很強的憂患意識,長大後教書、上班的工作總是一個接一個從未間斷,直到六十七歲退休後才把賺錢的事放下。
小時候只有逢年過節才有魚和肉可吃。肉多是自己家裡養的雞鴨鵝。為了飼養這些家禽,平日裡小孩們也要幫不少忙。記得雨後常會和玩伴背著籃子拿著火鉗到路邊撿蝸牛,撿回的蝸牛煮熟剁碎,拌上切碎的番薯葉就是一頓鴨鵝們的大餐。也許是這段煮蝸牛拌番薯葉的童年,讓我至今對號稱美食和有益健康的蝸牛肉和番薯葉都興趣缺缺。
為了餵雞,我撿了好長一段時間的蚯蚓。剛開始我對蚯蚓一點也不害怕,跟著玩伴專挑肥大的撿。後來在垃圾堆裡撿到的蚯蚓肥得像蛇,從此蚯蚓這種小動物變成了我的最怕。現在在美國家中院子裡拔草時,每次土裡翻出蚯蚓我都會嚇得要先生來處理。童年撿蚯蚓的陰影未能隨歲月而消失。
兒時除了吃的水果不缺外,玩的遊戲更是多不勝數。眷村的孩子似乎從小就愛、也很會玩撲克牌,記得的遊戲有拉黃包車,打百分,撿紅點。打百分和橋牌有些相似,但比橋牌簡單些。拉黃包車和撿紅點至今還是我常跟孫輩玩的遊戲。那時沒聽過「健身」這個詞,我們都是在遊玩中達到健身的效果。放暑假時,玩伴們在一起不是踢鍵子就是跳繩、跳橡皮筋。為了做一個漂亮好踢的鍵子,村上的孩子們追著羽毛鮮豔的大公雞不放,就是為了拔幾根漂亮有彈性的雞毛做鍵子。兒時踢鍵子的花樣甚多,不但要比誰踢的次數多,還要比誰踢的花式困難。記得我初二月考前,為了踢一個後拐踢的花式,把右小腿弄得骨折,因此單腳上學了好一陣子。
俗話說「三個臭皮匠勝過一個諸葛亮」,眷村幾個孩子湊在一起總是會發明一些好玩的東西。我們會自己縫小布袋,裝些米就成了好玩的「沙包」;我們也會把鳳凰木的種子撿來玩。不論是玩小沙包還是鳳凰木的種子,都把我們的手指、手腕訓練得非常靈活,而且是不用花錢就受益良多的運動。
愛美是小女孩的天性。在遠離城市又少有零用錢的童年,一群小女生會拿刀在香蕉樹幹上割一刀,把流出的樹汁裝在小瓶裡,加點水和撕碎的紅紙頭,放上幾天,就把它當指甲油擦在手指上,覺得美滋滋的。另外把紅豔豔的相思豆穿成項鍊和戒指,也是村上女孩喜歡的鄉村首飾。
也許是這豐富、多樣、遊戲的童年生活,讓我成為一個知足的人,對物質的要求不高。如今經濟環境比我們成長的年代好得太多,小孩玩具、遊戲多得滿坑滿谷,但我覺得那些玩具、遊戲都遠遠不及我們童年的玩具經濟、好玩且更有助身心健康。
在我的心目中,眷村的生活就是一個小型的「大同世界」,它有著「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精神,一群人守望相助,安和樂利 。只可惜它已經在時間的洪流衝擊下徹底消失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趁現在對眷村生活的記憶還在腦海時,付諸文字留作紀念。(寄自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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