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紙人

孫彤(1月&2月徵文:憶故人)

玫瑰是她的名字,人如其名,豔壓群芳而刺角叢生,鮮豔與鋒芒畢露。

其實玫瑰與我是不應該結盟的,以老師家長的常規模式劃定,我倆歸屬截然相反的兩類人:一個是文氣訥言的乖乖女,是非惹上頭也不敢多言;一個是囂張跋扈的小太妹,不出頭挑事即是班上太平。學美術出身的班主任一定是懷揣著色彩中和的繪畫原則,把我和她結成「對子」,安置在同桌。

只可惜,這樣的組合沒能達成老師和家長理想中的「近朱者赤」,反而意外成了「近墨者黑」。在我倆的互動上,我一直模仿玫瑰,從未超越玫瑰,我一直受玫瑰浸染,極少影響玫瑰。除了做糖紙人之外。

製作糖紙人是我的私密愛好,連家中的姊姊妹妹也少有分享。那個時代的孩童,集郵和集火花風行一時,與之相比,收集糖紙略顯檔次低廉,而不上檔次的我偏偏愛上了這一款。糖紙是糖果的衣衫,在我眼中,每一顆糖果包裹著的薄如蟬翼的紙張,如同傳說中美人的霓裳羽衣,只可意會不可言說。但大多數之人,卻並不在意,剝開來隨手丟棄,只顧著吮吸咀嚼赤裸裸的糖。只有我,把這些色澤斑斕的糖紙,撿起來用手指逐一平整,夾在書本裡。

在那個時代,糖果還是奢侈品,我收集糖紙的初衷,可能是妄圖留住糖果香甜氤氳的回憶。留心觀察,糖紙上也繪製著迥然不同的圖畫,這些糖紙一般來自於北京或者是上海等大城市,運氣好的時候,可以收集一整套的「四大美人」和「西湖八景」,還有永遠集不齊的「金陵十二釵」。大多數的糖紙是重複的圖案,可以用來製作糖紙人。

手把手教授玫瑰做糖紙人,是記憶中我為數不多的主場時刻。

好不容易集齊了一把糖果,迫不及待地一顆顆剝開,把光禿禿、滑溜溜的糖塊塞入嘴裡,鼓脹著圓滾滾腮幫子的兩個女孩,活像是兩隻倉鼠。相對一笑,不言自明,這一瞬間,同學、老師、課堂,甚至天地都不復存在。這是玫瑰和我的非常課間時刻,做糖果人。

任是張狂的玫瑰,那一時刻也變得安安靜靜、小心翼翼,等同於女媧造人。拷貝著我的模樣,玫瑰捻起一張糖紙,兩頭褶皺的糖紙,先要用手指擼平,然後把長方形一前一後地摺疊,成為手風琴的樣子,摺痕不能夠太寬也不能夠太窄,這要憑藉經驗和感覺,一般由我來定奪。摺疊好的糖紙,再打個結,位置大概是在糖紙的三分之一處,這個結點事關重大,會成為糖紙人上下半身的分割點,彷彿登徒子的鄰家之女「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我和玫瑰還沒有學習黃金比例的時候,已經在努力地尋找了。

三分之二處的糖紙,一點點地打開,形成一個圓圈,漂亮的裙襬製作完成。玫瑰白皙修長的手指捏著,似乎裁縫附身,做的不是糖紙人的裙子,而是她自己的裙子,不,珍惜的程度超過了她自己的裙子。餘下的三分之一糖紙,撕成三份,中間的團成一團,就是腦袋,兩邊的搓成細長條,就是手臂了。

至此,糖紙人橫空問世。飽滿的裙襬,纖細的胳膊,任我和玫瑰擺弄成任意的姿勢,翩翩起舞,孤芳自賞。然後,一個,兩個,三五成群,成群結隊。

糖紙人家族,被劃分為貴婦和僕人,或者是小姐和丫鬟,代表著玫瑰和我,時而驕傲地漫步在我倆指尖之端,時而舞蹈在手掌之上,時而孤獨地站立在窗台邊,遙望外邊的世界。最終糖紙人還是被擠壓在書頁中間,和其餘的糖紙一樣。

我曾是玫瑰的糖紙人。

與其說是玫瑰重新摺疊了我,不如說我樂於任其擺佈。也許我的内心中一直生長著一個小惡魔,只不過被小天使的翅膀遮掩住了,而玫瑰用她渾身上下刺蝟一般的鋒芒披荊斬棘,剖開了一個真我,讓我的生活撥雲見日。

平心而論,初中的那一年是我生命中少有的自由時光。因了玫瑰,我豁然開朗,生活原來不必循規蹈矩,還可以如此這般:課堂上可以不聽講,用課本遮擋著偷看小說;自習可以不寫作業,抄寫流行的歌詞曲譜;食堂可以不遵守規矩排隊,敲打著飯盒擠到前列去搶熱騰騰的菜餚……到了考試季,依然無須懼怕,依靠打小抄傳遞紙條,一樣可以矇混過關。玫瑰曾經創下記錄,一夜之間把一條白裙子變成了髒裙子,用圓珠筆在白布的内側密密麻麻寫滿了答案,好像爬滿了蚊蠅。

玫瑰的以上種種,於我而言,望塵莫及。單單在裙子上寫字一項,就極可能會被節儉嚴苛的母親嘮叨至死。

玫瑰曾是我的糖紙人。

無論玫瑰做出何種驚天動地、驚世駭俗的事情,我一概肯同並保密。玫瑰一向行走在我不可企及的路徑,我只有仰視。只是,漸漸地,我跟不上玫瑰的步伐。

記得那一次,在玫瑰的一呼百應的隊伍中,我當了逃兵。玫瑰的計畫聽起來美麗而瘋狂,她要我一起騎著腳踏車遠行到黃河岸邊,觀瞻一場傳說中的落日金暉。地處中原城市的我們,無緣古詩中的「大漠孤煙直」,幸運的是毗鄰黃河,大可欣賞「長河落日圓」。晚自習逃課無妨,但是騎行到黃河僅僅單程就需要兩個鐘頭,一來一回順利返家已是深夜。女孩,破腳踏車,月黑風高之夜,偏僻曲折之路,即使有著玫瑰相伴,即使有著力氣,我也沒有膽氣。

沒了我,玫瑰依然是玫瑰,我行我素。那一夜,夜課放學之後,我猶豫再三,還是叩響了玫瑰的家門,充當了告密者的角色。第二天,我聽說玫瑰是在全家出動奔赴黃河的半路上被攔截的,看到女兒安然無恙,玫瑰的父母喜極而泣,全然忘卻了責罵,甚至連玫瑰考試作弊被抓也顧不上責罰。玫瑰逃過了一劫,我後知後覺,方才悟出玫瑰突如其來的黃河之行。

一而再,再而三,隨著玫瑰闖禍的指數增高,出走的路程越遠。我從玫瑰的隨行者,漸漸成了觀望者。應該不僅僅是觀眾,我依然是默默的支持者。玫瑰突發奇想要去嵩山少林寺,拜師習武之後,以女俠客的身分闖蕩江湖。這樣的理想,只存在我激情澎湃的夢中。懷揣著敬意,我毅然決然打碎了自己的存錢罐,把積攢了數年的壓歲錢心甘情願奉獻給了玫瑰,作為鋪設理想之路的盤纏。

我至今清晰地記得,玫瑰這一次玩過火了,全校皆知。玫瑰的離家出走動靜鬧得比較大,同學和老師議論紛紛,甚至驚動了警員登堂入室,專程上門到我家問訊——因為我是玫瑰最鐵的朋友。不可思議,我超常發揮了鋼鐵意志。毫不誇張,我此番經受住了嚴峻的考驗,沒有變節充當叛徒,抗拒從嚴拒不交代。在此之前,玫瑰和我已經模仿桃園結義三叩九拜,發誓義薄雲天,那個時候義氣的重要程度高於生命。

我的舉動,遂成為我和玫瑰兩個家庭交惡的理由,也成為我家保留的笑料,連續劇一般,一直持續笑了好多年。

其實,玫瑰和我,都是家長的糖紙人。

不出意外,玫瑰和我都是糖紙人的命運,被關押在書本中,擠壓得扁平,規規矩矩,平平整整,就如學校和家庭所希望的那般。我曾經抗爭過掙扎過,不為身單力薄只為膽小怯懦被打回原形,只留下玫瑰孤軍作戰。

因著兩家人的干預,玫瑰和我漸行漸遠,不久玫瑰被轉學去了另外的學校,我暫短的反叛生涯,終告結束。之後我的初中和高中時代,延續著應有的軌跡,走向大學,看似波瀾不驚地過去了。遺憾的是,之後我再也沒有遇到過如玫瑰一樣有趣的同學,再也沒有交往和玫瑰一樣生死之交的朋友。

畢竟我和玫瑰還是生活在同一個小城,玫瑰又是一個不甘於平凡的女孩,斷斷續續地,關於她的消息像傳說一樣,傳到了我的耳邊。玫瑰早戀了,她的男友在混混圈中小有名氣,但是對於玫瑰言聽計從;玫瑰讀了大學,是以藝術生的身分,文化分數勉强過關;玫瑰是最先下海的傳銷商人,早早賺到了一百萬;玫瑰經商了,她開了城市最大的連鎖飯店,一馬當先擔任迎賓小姐,還剃了個光頭示人。

憑我對於玫瑰的了解,全然不會感到驚奇,玫瑰是不一樣的煙火,絕不會任人擺佈。玫瑰是紙蝴蝶、紙飛機,不甘心觀望窗外的世界,而是展翅飛翔,即使墜落也不會被壓迫、被夾雜在書中,成為一個糖紙人。所以,當我得知玫瑰最終回歸體制内謀生,似乎迷途知返當上了大學教授,並且平步青雲做了院系的頭目,真的是出乎意料。年過半百之後,人們不約而同開始了懷舊,同學會成為熱潮,天南海北之人被網羅在一起,西行多年的我也不例外。

玫瑰可以出格,絕不可以平庸。我想像不出,玫瑰走著四平八穩的步伐,說著模稜兩可的話語,活成她最為不屑最為厭惡的樣子。從視頻上相見,玫瑰的形象並沒太多變化,依然風韻猶存,面目略有乾枯但保持了鮮花的嫵媚,身段雖有走形但保持了樹幹的筆直。

 「還記得麼?我們的糖紙人?」相隔了幾十年,我想要驗證什麼,不合時宜地發問。不提身分和地位,不提官銜和職稱,不提金錢和投資。這些我一無所有一無所知,只有糖紙人,是玫瑰和我的過往。

「什麼?糖紙人?」玫瑰似乎迷惑了,顧左右而言他,一本正經,一板一眼,無意繼續我的話題。

除了客套的問候,似是而非的家常,無話可說。也許,對玫瑰而言,我知曉的過往,正是她想要抹殺的一切。

玫瑰與我,最終還是成了不折不扣的糖紙人,夾在不同的書、不同的頁碼。就像是我無意中翻撿出的從國内帶來的舊日記本,掉落出來的糖紙人扭曲著,似乎在掙扎、在呐喊。一個是我,一個是她,無法站立,無法共舞。

也許,是我太苛求了,人到中年,哪一個不是最終活成了自己最厭倦的樣子?

用糖果紙紮出的紙人。(圖/取自百度)

突發少年狂,我試圖再做一個糖紙人,可是已然找不到那種手工扭扭的玻璃糖紙,機器包裝的新式糖果,清一色的口袋包裝,糖紙也是廢紙。糖紙人,只有我在意懷念,在玫瑰眼中,不過是過時的、廉價的、廢棄的玩偶,不值一提。(寄自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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