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弄的呼吸

李寬宏

巷弄像一條蜿蜒的河,緩慢流動著每一天的日常。下過雨的傍晚,柏油路反射著昏黃的燈光,光斑在水窪裡晃動,像一場即將遺忘的夢。我走在熟悉的巷子裡,空氣裡的濕氣悄悄滲透,衣角有些微微發涼。牆邊的紅磚早已斑駁,青苔沿著裂縫攀爬,牆角堆著被風雨吹散的落葉,無聲地講述著時光的漫長與短暫。榕樹還在,枝葉繁茂得像一把巨大的傘,樹根從地面伸展出來,像老人佈滿皺紋的手掌,緊緊抓住這片土地。

小時候,我總愛坐在榕樹下,看著放學的孩子從巷口跑過。他們的書包一晃一晃地,笑聲像午後的一場清風,飄散在巷弄之間。那時,巷子裡總是熱鬧的,商販的叫賣聲此起彼落,推著二輪車的阿伯會停下來和阿嬤寒暄幾句。阿嬤經常坐在門口的木椅上,手裡拿著蒲扇,驅趕著蚊子,偶爾抬起頭,笑著和我說:「這巷子的風是最舒服的,帶點濕氣,吹著剛剛好。」她說話的時候,皺紋堆疊在笑容裡,像巷弄本身那樣,讓人覺得踏實而溫暖。

但有一天,巷子裡的氣氛變得不一樣了。那是一個悶熱的夏日午後,雨後的天空陰沉得像皺巴巴的紙,空氣濕得讓人喘不過氣。巷子裡很安靜,沒有孩子的喧鬧,也沒有熟悉的叫賣聲。只有一輛老舊的三輪車停在榕樹下,車後斗裡堆著還滴著水的稻穀。阿嬤站在門口,眼神望向遠處的巷口,嘴裡低聲念叨:「怎麼還沒回來呢?」那時候的我不明白她的擔心,只覺得她今天似乎和以往不一樣。

天空漸漸暗了下來,巷口終於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媽媽撐著一把破舊的雨傘,鞋子踩在濕滑的路上,發出輕微的聲響。她的衣服濕透了,貼在身上,看起來像剛從水裡撈出來一樣。我跑上前接過她手裡的菜籃,媽媽摸了摸我的頭,笑著說:「雨下得太大,路上堵了會兒。」那笑容帶著疲憊,卻讓人感到一種莫名的安心。那天晚上,阿嬤煮了一鍋薑湯,說是給媽媽驅寒。我坐在一旁,看著她們在桌旁低聲說話,風從窗戶縫隙裡滲進來,帶著雨後的清涼。

多年後,我離開了這條巷子,去了另一座城市生活。那裡的高樓密集得像一片冰冷的森林,街道筆直,寬敞得讓人找不到方向。每天早晨,鬧鐘響起,生活像一部上緊發條的機器,規律而繁忙。走在城市裡,腳步聲匆匆,每個人都像背負著什麼無形的重量,目光筆直地向前,似乎不敢分心回望身後。我以為這樣的生活會讓人忘記過去,直到某個下雨的午後,我站在公車站牌下,聽著雨水敲打地面的聲音,那熟悉的濕潤氣息讓我的記憶猝不及防地翻湧。

那條巷子突然出現在我的腦海裡。濕滑的柏油路、牆角的青苔、窗台上的盆栽,那些畫面就像被雨水洗刷後的老照片,格外清晰。我彷彿又聽到了巷子裡的聲音,遠處傳來孩子的笑鬧,近處是蒲扇輕拍空氣的節奏,那些細碎的聲音慢慢湊成一種溫暖的旋律。我突然明白,巷弄之所以讓人懷念,不僅因為它的景象,還因為它安靜地見證著那些年少時的安心與單純。

有一次,我終於抽空回到了家鄉。那天傍晚,雨剛停,空氣中飄著土壤的氣味。我沿著熟悉的路,一步步走回那條巷子。它似乎比記憶中更窄了,牆角的青苔密密地覆蓋著磚塊,像一件時間編織的舊外套。榕樹依然站在巷子的中心,枝椏向四周舒展,隨意地占據了更多的空間。風從樹葉間穿過,帶來一種濕涼的觸感,那種熟悉的感覺讓我停下腳步。

紅磚房還在,斑駁的牆面多了些新的裂痕,窗台上擺著的盆栽早已枯黃,彷彿再也無法承受時間的重量。我走近它時,腳步聲在寂靜的巷弄裡顯得突兀,像打擾了某個靜默的老人。我輕輕推開門,看到裡面空蕩蕩的,只剩下一些舊家具靜靜地站在角落,彷彿它們還在等待那些熟悉的聲音重新回來。房間的空氣裡瀰漫著潮濕的氣息,讓我想起那個悶熱的夏日午後,阿嬤坐在門邊,嘴裡念著媽媽的名字,眼神裡是淡淡的擔憂。

台灣小鄉鎮裡隨處可見的小巷。(本報系資料照片)

我走到巷弄的深處,停在一個路上的小水窪旁。雨水聚集成一面小小的鏡子,倒映著灰藍的天空和榕樹的枝葉。我蹲下來,輕輕用手指撥動水面,水波擴散開去,將那倒影攪碎。涼意從指尖傳來,熟悉得讓人不忍抽手。我盯著那水窪發呆,腦海裡浮現出無數的片段:阿嬤用蒲扇驅蚊,媽媽撐著傘急急走進巷子,孩子們的笑聲在巷弄裡迴響,榕樹下三輪車的影子隨風輕晃。一切都像一場不曾結束的電影,畫面裡的人物雖然漸漸遠去,但它們的氣息卻深深地留在這條巷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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