撥快的鐘
「你喜歡吃CHEESE嗎?」劉阿姨拿著生字卡問我,兩隻眼睛溫和但有神地看過來。
星期六的午後,本來我已經一邊上課、一邊頭點呀點地昏昏欲睡,這下醒了過來,怕被阿姨逮到打瞌睡,趕忙說:「嗯,我喜歡麵包上面的那一層酥脆起士皮。」睡意也全消了。
劉阿姨笑說:「喔,那種不是外國人吃的,真正外國人吃的是用刀一片一片削下來的,我覺得太鹹了!」
我努力想像著這個削起士的景象。
劉阿姨放下了起士卡片,伸手又從餅乾盒裡掏了一張新的卡片。這一整盒卡片是她在重慶家裡用硬紙做的,逃難時沒忘記帶了出來。
劉阿姨正要開口教我發新的生字時,「哇——」的一聲從客廳的角落傳出來,是阿姨家的小嬰兒理直氣壯地說他餓了。他睡在我們背後的嬰兒床,和我小時候睡的那種硬硬的藤製小床一模一樣。
劉阿姨站起來,用她柔軟如絲緞的口音說:「安寶餓了,你等我一下,我餵他。」我好喜歡聽她說話。
安寶是她的孫子。劉阿姨和兒子、小孫子住在這小小的公家宿舍裡,我從來沒看過她媳婦,我也沒看過她的兒子餵孫子,沒猜錯的話,他現在應該還在自己房裡睡午覺。
劉阿姨忙著泡奶,她滴了一兩滴在自己的手背上,嘗了一下;安寶的小手在藤床上不安分地揮動著討著奶……
我又開始犯睏了,看著桌上的藍色小鬧鐘滴滴答答地跑著,「天啊!才兩點十五分!」離下課時間三點還有四十五分鐘。一個壞念頭突然出現在我腦袋裡:「我把鐘調快些!」不敢多調,我撥到兩點二十五分。
那天,我提早十分鐘下課。回家的路上我沾沾自喜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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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初一時,我渾渾噩噩地整天只愛打乒乓球,不知道初中後還有高中、大學,所有重要學科都在及格邊緣掙扎得很辛苦。爸爸看我的成績單寫著「英文六十二分」,他搖著頭。爸爸在廣播公司服務,認識不少播音員叔叔、阿姨。他們的國語自然沒話說,裡面特別有一位劉阿姨,英文講得字正腔圓,在抗戰時的重慶就有中英文雙語廣播的實力,爸爸想找她幫我加些油。
愛講故事的媽媽聽到了爸爸這個主意,馬上講了劉阿姨的小故事:說她有個外號叫「重慶玫瑰」,有一位愛促狹的陳伯伯還特別愛在她前面唱「玫瑰玫瑰我愛妳……」,總是換來劉阿姨的佯瞋:「去你的!」還沒講完,媽媽像是身歷其境般地摀著嘴笑了。媽媽愛美,總是不好意思大張著嘴笑。
周六上半天課,爸爸叫我放學後去辦公室找他。學校離爸爸公司不遠,我背了個書包、戴了頂船形帽,和門口一動不動的憲兵打了招呼,他們放我進了大樓。不知道為什麼,大樓裡磨石子地板上永遠打著濃濃的蠟,濃厚的蠟味有些刺鼻,但我仍然滿足地嗅著屬於爸爸的味道。我快跑上樓梯,到爸爸的辦公室。
爸爸還忙著講電話,有個管雜務的王伯伯幫我用滾水泡茶,叫我坐他的位子邊喝邊等。我看到他的玻璃墊下壓著兩行毛筆字寫的便簽:「佛在靈山莫遠求,靈山就在汝心頭;人人有個靈山塔,好向靈山塔下修。」我呼呼地吹涼熱茶、背誦著詩。
爸爸忙完了,帶了我去對面的「南北餃子館」,它開在鐵皮屋裡。爸爸替我們叫了二十個水餃,一碗酸辣湯,還叫了一盤橘色的甜酸肉。我邊吃著邊看著一個老兵淌著汗包著水餃,想著:「我長大了也要回來吃!」認為他們一直都會在。
午飯後我們在小巷子裡左彎右拐地到了一戶人家,是日式宿舍。一位個子小小的女士應了門,爸爸叫我叫她劉阿姨。我仔細地看著她:略覺稀梳的灰白頭髮往上梳著,顯得額頭有些高,皺紋也比媽媽多;四肢清瘦,整個人透著些單薄;臉上笑容裡似乎有些淡淡的憂愁,軟軟的口音裡帶著幾許不服輸的堅毅。
爸爸說:「劉大姊,麻煩妳了!」爸就先離開了。因為我很少聽爸爸用這種輩分稱呼別人,知道了她比爸爸歲數大,開始猜她的年紀。她帶我到飯桌前坐了下來,幫我倒了一杯冰水。然後從一個蘇打餅乾盒裡拿了印著單字的硬紙卡,一個個開始教我發音。她發音的方式特別好聽,子音脆、母音軟的,聽到耳裡特別受用。
她花了不少時間糾正了我的發音。中間還有段時間,有一個文靜的北一女姊姊也來上課。我看到她穿的綠制服,眼神充滿了崇拜。想到我數學才四十八分、英文六十二分,不由得輕輕嘆了一聲⋯⋯
「弟弟,你拼一下這個字!」劉阿姨看我不專心,就拿出了一張生字卡,上面畫了個蛋。
「Eg——」我猶豫著,青春期的我想著「雞雞」,怕北一女姊姊說我說髒話。但劉阿姨仍殷殷望著,我不想讓她失望,總算拼出了久等的「g」
噗哧一聲,北一女姊姊大概憋了很久,忍不住笑了出來,我也開始大笑,劉阿姨也被我們惹笑,課中斷了兩分鐘。
後來姊姊沒來了,我開始打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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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上了初二,我開始認真念書,成績有些起色,英文發音也好多了,今天是劉阿姨最後一堂英文課。
劉阿姨教了一些無聲子音、有聲子音的判斷和發音的不同方式,替我們的課程劃下了今生的句點。
劉阿姨說下課了。我對著爸爸剛幫我買的紅色LED電子錶,發現那藍色鬧鐘不知哪時被調回來了。
劉阿姨說:「弟弟你有一次不乖,但還好後來沒有再做過。阿姨希望你將來做任何事情都要踏實,不能再這樣子!」她收拾著桌子,講話時沒看著我。
我輕輕地說著:「劉阿姨,對不起!」聲音小得連螞蟻都嚇不著。
不太記得我怎麼回家的,當時已經入了冬,但巷子裡的冷風卻散不了我臉上的紅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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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碰到劉阿姨兩次,一次是高中時爸爸叫我去送中秋禮,一次是我結婚。記得她拉著我的手說:「你長那麼大了!」她的手好軟,我的心幾乎融化在裡面。
我在美國讀完書後,找了份工作,就這麼在異鄉定居了下來。到現在,人生過了大半,在美國待的年月已經比在台灣的長了,異鄉和家鄉也主客易位。書上的白紙黑字英語早已變成了我每天生活的工具。英語的口音雖刻意改進了不少,但永遠沒有劉阿姨的脆朗。
回老家時,看到爸爸的辦公室也拆了,那裡蓋起了巍峨的高級住宅大樓。對面「南北餃子館」的違建更是早已改建,原來我小時候的假設是錯的:我根本來不及長大後再來吃那些美味,老兵沒有等我,錯過了就是錯過了。
爸爸離開了我好多年,媽媽最近幾年也走了,我學習到怎麼把撕心裂肺的痛在心裡挖個深深的洞埋進去。但卻發現要埋的痛來得又急又快,挖的洞越來越多,洞眼不打一起,底下卻早已是通的。
照歲數來看,劉阿姨一定早也走了,小孫子安寶也是個中年人了吧?我遙遠地叮囑著他:「你要永遠記得奶大你的祖母。」
我還想著王伯伯有沒有找到靈山塔?在夢裡,我仍在找劉阿姨的那個藍色小鬧鐘,只想把當時快轉的歲月調回來。那些一去不復返的日子,它們跑哪兒去了?(寄自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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