憐卿命薄
西北風挾著驟雨一陣陣地下個不停,我的思緒隨著風雨又飄回我成長的七堵小鎮,那個多雨的山城。中小學時代,多少個下雨天,我與李環,對坐在雨窗前溫書準備大考。而今我已步入從心所欲不逾矩之年,她卻早已步下人生舞台, 匆匆已過了四十一載。
李環是我有記憶以來的第一個朋友。我從小喊她環,我們一起走路上學,一起長大。小孩子交朋友最是真誠,沒有心機,無分貴賤,只要有玩伴就很開心。
我們兩家都是兩女一男,都如階梯般,各差三歲,而弟弟都是老三。五歲時我家搬入基隆一中的教職員宿舍——明德山莊。沒多久他們家也搬入山莊。小孩子不須介紹,自來就熟。那時我倆各自揹著小妹妹一起玩耍,鄰里誇讚我倆是好姊姊。兩人都出生於十月以後,李環比我大一歲。她進小學時,我母親正懷著弟弟,為求省事,也一起把我送入學。當時鄉下的學校沒有那麼嚴苛,不滿六歲的小孩照收。
李環自小生得白白胖胖,單眼皮,圓圓的臉上掛著憨厚的笑容。我則長得黑黑瘦瘦,瞪著雙無知的大眼,從小長輩們給我們的評價都是忠厚老實。
兩個懵懂小孩混在一起,禍真沒少闖。我倆曾在基隆一中校園裡盪鞦韆時,我不慎撞到一位小女孩。女孩的姊姊抱起她到我家告狀,母親後來買了奶粉水果去他們家賠罪。我闖了禍,李環沒有落井下石,她傻里傻氣地陪我回家,告訴家母我不是故意的。父母感她小小年紀就講義氣,對她很是誇讚,但也無奈地教訓我們,要學著精明懂事。我們也曾跟著大孩子去田裡挖地瓜,摘黃瓜。農人來了,大孩子早溜了,只有我們兩個笨笨地不知躲藏,被農人逮個正著。好在我倆人小個矮,黃瓜沒摘到,地瓜也沒挖到,沒有贓物,只被狠狠地斥責,丟盡臉面。從此我們才知田裡的瓜不能摸,也懂得互相勉勵要學著精明懂事,不要再做壞事。
大小孩們去河裡抓魚,摸蛤蜊,我們也去。魚沒抓到,蛤蜊倒摸了一小桶。我們高高興興地提回家要母親煮湯,卻被訓斥一頓。河裡的魚蚌雖是無主之物,但抓魚危險,不小心便會摔到河裡淹死。為怕挨罵,我倆再不敢去抓魚,但那一次在河裡玩耍的經驗非常快樂,常令我們回味不已。
山莊兩面倚山,北面那座山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少師山,山下有座小湖,湖堤上是運煤的產業道路。那湖堤離我們山莊大約有一刻鐘的路程,大人們常在黃昏時到堤上散步。偶爾,爸爸也會牽著我去那裡散步。但大人常告誡小孩子不可單獨去堤邊玩,因為危險。七堵鎮上傳說著湖中有水鬼,專拖小孩下水。小學畢業那年的暑假,我倆百無聊賴,當時已覺得自己夠大,一時興起,偷跑到堤上去玩。環一時好奇,走下堤防去湖邊玩水,不慎滑倒湖中。我急忙下去將她拉起,好在湖邊的水很淺,倆人相扶爬上岸來。她早成了溼淋淋的落湯雞,我也被濺了一身的水。想起水鬼故事,嚇得逃回學校,躲進洗手間,扭乾衣裙。為免挨罵,我們不敢回家,在走廊上走來走去,試圖把衣服曬乾。
通常我們在外玩耍,不超過一個鐘頭就會各自回家。為了曬乾衣服,兩人躲在學校,忽忽就快黃昏,衣服還沒有乾,卻見兩位媽媽氣急敗壞地找來。原來媽媽們見我們久不回家,也不在莊裡其他的玩伴家中,急得不得了,到處尋找。幸虧有人看到我們在學校走廊裡晃來晃去,兩位媽媽才循跡找來。我們只怕被挨罵,完全沒想到家人會擔心,又做了一次傻事。
李媽媽感激我救了李環,誇我勇敢。同時,兩位媽媽也感嘆我們兩個,都要上中學了,還這麼沒腦筋!
我從小成績不出色,但還混個中上。環功課一直不好,數學尤其差。七堵那時並沒有補習的風氣,不知李媽媽哪裡找來的老師,小學四年級時就送李環去補習。
那時教職員的薪水微薄,養一家五口並不容易,何況他們家僅靠李伯伯一人的收入。於是李媽媽做裁縫兼副業,擠出錢來給女兒補習。上中學以後,家事課要做衣服,每次我都找李媽媽作槍手。家母常在背後誇李媽媽人好又能幹。其實我與環都知努力,常在他家後面加蓋的木屋裡一起做數學,背文言文及英文單字,都希望把書讀好。七堵多雨,常常讀著讀著,就聽到冷雨敲窗。讀累了,我們就趴在窗上看雨,吟一句「共話西窗夜雨時」來苦中作樂。
李家父母都是山東人,李媽媽的山東饅頭,碩大緊實,很有嚼勁,從小我特別愛吃她家的饅頭。她家只要有饅頭出爐,李媽媽一定會叫環送幾個到我家。
但不論怎麼用功,環的功課始終不好,高中落榜。李媽媽仍然請人補習,鼓勵女兒報考商職。她認為書讀不好不能強求,不如幫助女兒學得一技之長,將來能夠自力更生。就這樣我繼續升學,李環進了基隆商職。她商職畢業後,果然在松山一家書局找到了會計的工作,穩穩當當地做了十幾年。
高中畢業後,因為父親工作的關係,我家搬到台北,母親也轉到台北某高中任教。我曾邀環來我家小住。長大後她比我矮半個頭,仍舊胖,但工作後她已知打扮,精神煥發,由於人長得白,看來十分可愛。
我大學畢業後一面工作一面準備出國,有幾個月沒跟環聯絡。一日,山莊裡母親的昔日閨密來訪,告知環交了男朋友,是一位年過半百的老師,他是我們搬離後才到學校任教,所以我們不認識。兩人相差三十歲,李家父母非常反對,但環鬧革命,非他不嫁。環從小敦厚,心地善良,做家事照顧弟妹,向來柔順,沒想到一時為愛沖昏頭,居然要跟父母決裂。李媽媽託母親閨密帶信給我,要我勸勸環。我正想打電話去書局,倒先接到了環的來信,告訴我她交了男友,父母反對還被爸爸揍了一頓,她已離家出走,並要我支持她。家母知道後非常生氣,李媽媽培養她,費盡心血,竟這麼不知反哺。
五根手指頭長短不一,一家兒女也良莠不齊。李媽媽生得娟秀溫婉,李伯伯高大英挺。環長得像媽媽卻沒媽媽漂亮,她的父母都不矮,不知她為何還不到一百五十五公分。她妹妹從小漂亮伶俐,長大了又有一副好身材,小弟更是高大英俊。李媽媽覺得環天生不足,所以對她格外費心,辛辛苦苦培養到大,總算有了穩定的工作,卻為了個半百老頭,與家庭決裂,怎不叫她傷心。
後來得知環已懷孕,全家妥協,答應他們的婚事。她希望到台北會賓樓宴客,新郎全力配合。新郎個子瘦小看來比實際年齡還老。聽說他學識淵博,說話風趣,這才擄獲環的芳心。環結婚的前一天,我便住到她家,次日陪她化妝洗頭,到台北宴客。李伯伯縱然無奈,仍打起精神送嫁,李媽媽只願新郎能永遠疼惜環兒就好。
次年,環生下一男孩,由李媽媽幫忙照顧,聽說全家上下都很喜歡這孩子,我聽了很替她高興。赴美求學前,環跑來看我,並送我一個紅包給我壯行色。我意外地聽到她滿腹苦水地抱怨婚姻。她先生到底太老,令她越看越不順眼。而她還不到二十五歲就被家庭絆住,成了飛不出去的籠中鳥。我聽了非常詫異,她結婚不過一年,就整個人換了腦袋。我愣在一旁無言以對。
我在國外讀書時結識外子,三年後我們回國辦婚禮。環已工作多年,收入穩定,先生薪水足夠養家。她現在有閒錢逛委託行買舶來品打扮自己,人瘦了些也比以前時髦,拉著我去中華路吃水餃。她仍後悔早婚,但為父母面子及年幼的兒子,只得忍耐。俗語說:「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如果她當年肯聽父母的話,也不會有今日。
時光匆匆,又過了四年。1983年暑假,舍妹在洛杉磯舉行婚禮,母親在台灣幫妹妹置辦好禮服,遠來參加。母親告訴我,環得了胃癌,已是末期。母親出國前在百忙中與父親特趕到基隆醫院去看她一面,並代我問候。我聽了當場大哭,憐她的命薄。母親回到台灣時,環已過世,享年三十一歲。
次年,我回台探親,特地到七堵探望李家父母,看看環的兒子,送他一個紅包。孩子已八、九歲了,父子兩人相依為命,也還過得去,李媽媽要我不要擔心。
告辭時李媽媽執意送我出莊。我們走過莊前小河上的紅橋,只見通往學校的小路旁碧草如茵一直接到湖堤邊,遠望少師山蒼翠如昔,那是我倆從小玩耍的地方,「碧野朱橋當日事,人不見、水空流!」揮別李媽媽,夕陽已染紅了西天。「落日故人情,揮手自茲去。」如今當然沒有馬鳴,驀地,火車的氣笛聲響徹雲霄,驚破了往日舊夢。
(寄自加州)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