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鴨子

冬天冷得徹骨，小鴨不得不在水面上游來遊去，生怕湖水完全凍成冰。然而，牠拚命游動的範圍一夜比一夜小。寒冷無情，水面哢哢作響，碎裂的冰塊在宣告冬意的凜冽。小鴨不停地划動雙腿，竭盡全力讓自己腳下的湖面不被徹底封凍。但最終，牠體力耗盡暈倒了，小小的身體被凍在冰冷的湖面上。

就在此時，一雙大手托起了牠。「小可憐！」那是一個農夫，他將小鴨輕輕地放進厚厚的羊毛外套裡，帶回了溫暖的家。

上面那段故事出自安徒生的〈醜小鴨〉。它像一個冰冷而熟悉的夢，多年來在我的腦海中反覆出現。小時候老師教我們，這是個勵志的故事，告訴我們不管生活多麼艱難，最終都會蛻變成天鵝。可長大後才明白，那段苦苦掙扎的孤獨才是真實的人生。長大了才感覺自己成了那隻小鴨，在湖面上拚命划動雙腿，湖泊依舊一寸寸凍結，最後連一片未凍的水面都無法守住。

我常常想起那段文字，不知為何，總覺得它是為成年人寫的。它不是天鵝的凱旋，而是小鴨在不知自己是誰時，那種無助奮力掙扎的真實生活寫照——沒有奇蹟，沒有確定的救贖，只是一場無盡的抗爭。在一片茫茫的寒冬中，我們竭盡所能地划動雙腿，渴望留住一片未凍的水域，卻難以抗拒來自現實的冰雪的冷酷侵襲。

一天，我和一位美國同事閒聊。她是遠端教學部的，我是圖書館的。我們同齡，都有一個女兒，生活中也常常被些瑣碎的事折磨得筋疲力盡。她說自己最近在研究如何減少咖啡因攝入，因為經常心悸、喉嚨乾澀。我笑著問她，怎麼搶起圖書館員的工作了？她也笑，說這是為自己的更年期做的「研究」。

她的症狀讓我感同身受。我告訴她，我也有類似問題，但從沒去看醫生，因為不知道該怎麼描述。她問：「那你喝什麼？」我說：「茶啊，中國人一直喝茶，咖啡是後來才學會的，喝得不是很習慣。」她聽後來了興趣，問我喜歡喝什麼茶。我說小時候母親泡給我的菊花茶，那是清熱解毒的好東西，淡淡的花香像極了一種歲月的安慰。她聽得津津有味，說早就想試試中國茶，卻不知從哪兒開始。我告訴她，簡單的茉莉花茶或菊花茶就好，清淡而溫和。

聊到這裡，我忽然想起〈醜小鴨〉的這段文字，便念給她聽。我說：「你不覺得，我們的生活有時就像這隻小鴨嗎？拚命划水，卻還是不得不面對湖面一點點凍結。」她靜靜地聽完，過了一會兒才說：「但那雙大手托起了牠。這才是我更願意記住的部分。」

誰不希望有那麼一雙手，在我們迷茫的時候，能把我們帶離寒冷的困境？可事實卻是，更多時候，我們只能靠自己，不斷地划水，不斷地抗爭，直到耗盡最後的力氣。

這些年，世界變化太快，彷彿連大地都在裂開，湖面下的暗流不斷湧動，把我們原以為的安全感撕裂得粉碎。人工智慧的崛起更像是一場狂風，它一邊改變世界，一邊無情地提醒我們，連知識、技能和智慧這種人類的驕傲都開始被無情碾壓。圖書館員的角色正在消失，書籍不再是唯一的知識來源，甚至連閱讀本身也變得越來越稀薄。

同事的話提醒了我，也矯正了我的過分悲觀心態。那雙托起小鴨的大手，或許並不常出現，或許那只是一個美好希望，可在寒冬中，畢竟還有溫暖的可能。

我想起母親泡茶的手。那時候，廚房裡總是飄著一股淡淡的花香，茶水的熱氣像雲一樣繞在她的指間。我不記得她是否說過什麼特別的話，只記得每次喝下那杯茶，心裡的寒冷彷彿都被慢慢驅散。

我對同事說下周帶些菊花茶和茉莉花茶給她。她聽後很高興，說那一定是冬天裡最好的禮物。我笑了笑，卻沒有告訴她，其實這也是我的一份安慰。生活裡總有一些東西，是我們可以送給彼此的。一杯熱茶，一句輕聲的問候，後者一個擁抱，在寒冬中開闢一片未凍的湖面。

人活著的意義到底是什麼？小時候總覺得有答案，長大了才發現，答案未必重要。重要的是，在冰封的湖面上，仍然有划水的力氣；在風雪的寒冬裡，仍然有人遞上一杯熱茶。這或許就是人生最真實的部分。

〈醜小鴨〉的故事最終以天鵝的飛翔結束，可現在我更願意記住那個農夫的羊毛外套。人生也許沒有宏大的意義，但有溫暖，有牽掛，有那一刻的平靜和安慰，就已經足夠。（寄自新澤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