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嗲滋味何處尋
美食記憶像一把鑰匙,能開啟人生不同階段深藏的回憶。尤其對於離家多年的人,少年時代的美食,常勾起人蓴鱸之思,觸動味蕊、感動心房,令人饞涎欲滴;有時甚至熱淚盈眶,不能自已。
故鄉美食最能彰顯出這樣效果,台菜裡一些夜市小吃,如蚵仔煎、雞捲、刈包、肉圓,對許多人而言,比什麼佳餚美饌更值得懷念。台灣不同地區都各添加了一些地方特色美食,如新竹的貢丸、米粉,台南的擔仔麵等。
故鄉金門,菜餚和台菜同一系列,因是海島,海產豐富,黃魚、螃蟹、生蠔等,品質極佳,導引出一些特色美食,如嗆蟹、蚵嗲等。
另外,金門是僑鄉,島民常渡海到東南亞各國尋求發展。多年後返鄉帶回努力成果,也帶回熱帶水果,和一些東南亞風味美食。
我出生那年,我家剛從南洋遷回故鄉。童年時,母親常做一種串燒,用細竹籤串起牛豬雞肉,在炭火上炙烤而成。母親說,那是馬來西亞美食,稱為「沙嗲」,串燒沾醬,叫「沙嗲醬」。「沙嗲」是指串燒,不是指沾醬。
沙嗲的滋味,原本是異鄉滋味,然而對我而言,它留在童年記憶裡,變成了家鄉的滋味、童年的滋味。
●
遷到台灣之後,美食之門大開。早年在台灣,除了台菜,由於歷史地理的風雲際會,匯集了大江南北、各大菜系,形形色色的美食。
小學初中時代,家住汐止,老街上的夜市小吃,應有盡有,除了熱呼呼的蚵仔煎、雞捲、肉羹、關東煮,還有五顏六色的剉冰,澆上煉乳、粉圓、仙草、愛玉、米苔目等,是兒童的最愛。
當我的舌尖觸及冰冷剉冰,全身一陣涼爽之際,很想搭配一支香噴噴的沙嗲。此時,我心中興起了一個問題:「沙嗲在哪裡呢?」
當時台灣和東南亞的互動,還不是很頻繁,夜市裡美食雖多,放眼望去,卻連一支沙嗲都看不到。
●
高中時代,建中門口聚集了整條路的小吃店,主打小籠包、水煎包、牛肉麵、酸辣湯等,價廉物美,吸引了許多成長中的青少年學生們,蜂集而至。
同學們口耳相傳,也會三五成群,到附近特色餐廳去尋訪美食。但在當時,還少有東南亞餐廳,我尋遍大街小巷、傳統市場,依然找不到沙嗲的蹤跡。
那些年,我只有回到家中,才吃得到母親親手調製的沙嗲串燒和沙嗲醬。久而久之,沙嗲的滋味在我腦海中,變成了親情的滋味、家的滋味。
●
上了大學,在街上出現一些潮州沙茶火鍋店,我在想,「沙茶」或許就是「沙嗲」。但是進了火鍋店,店裡卻不賣那種「沙嗲串燒」,店裡沾火鍋料的「沙茶醬」,味道也不同於「沙嗲醬」。
於是我推想,是否潮州的沙茶醬,傳到馬來西亞變成了沙嗲醬?還是馬來西亞的沙嗲醬,帶回潮州,變成了沙茶醬?潮州話口音,近於台語,茶字發音,近於嗲字。
我問過幾位東南亞朋友,卻問不出答案,並且,一是串燒,一是火鍋,是兩種不同菜色。
●
到了美國,各國口味應有盡有,單就串燒而言,就有中式、韓式、日式、中東、南美等。竹籤、木籤、金屬籤上的肉塊,通常厚大,一塊塊切割開成方形圓形,沾醬大都類似燒烤醬。
我記憶中的沙嗲,肉塊是較薄小的長片,用竹籤串起,最大特色是沙嗲沾醬。在當時,即使在大城市,除了華埠,連中國餐館都不是很多,越南、泰國餐館也很少見,馬來西亞餐館更為難找。
我有鍥而不捨的精神,並有一種「米其林之夢」,曾經用學校的機械鑽床,自製了一個蒸籠,用手搖攪肉器、餅乾食材,蒸了一籠包子。
我在想,買不到沙嗲,我難道就不能自己做嗎?How hard can it be?會有多難呢?自製的結果,肉串還差強人意,醬料做出來,既不像沙嗲,也不像沙茶,比「沙」當然好多了。
在我成家之後,伴侶善於烹調。她知道我很懷念沙嗲滋味,就搜索揣摩,調製出了沙嗲醬,原來除了椰子、花生,還有那麽多香料、調味品。
當她製作完成,我將炙烤好的肉串,沾上剛出爐的沾醬,吃在口中,甜在心頭,感覺比記憶中的沙嗲,更為甜美。此後,沙嗲的滋味,又添增了甜蜜的滋味、愛情的滋味。
●
西方人說:「人如其食。」(You are what you eat.)從健康角度看,善飲食的人,要能吃出體質;從文化角度看,善飲食的人,要能吃出氣質。
我認為換個方向,也可說:「食如其人。」看一個人的飲食習慣偏好,就能看出他的出身經歷。
我的出身經歷,有東南亞元素。到了美國,填表格時,被歸類為「亞裔及太平洋島民」(Asian American & Pacific Islander),仔細想想,我確實很喜歡椰子、鳳梨、木瓜、奇異果等,也喜歡穿夏威夷襯衫。此外,愛吃沙嗲,也是特徵之一。
海外華人到了除夕過年,吃年夜飯擺出整桌美食,林林總總、琳瑯滿目,每盤菜餚,都在訴說著一段曲折的故事。
我家的年夜飯,除了火鍋,總是少不了沙嗲一味。小時候,家中使用的圓形火鍋,中央是炭火柱,以維持溫度。那時,母親常將沙嗲串,放置在炭火上方,一面吃火鍋,一面烤沙嗲。
到了美國,成家之後,我發現一種「鴛鴦鍋」,狀如太極圖,一邊是火鍋,一邊是燒烤盤,正好一面吃火鍋,一面烤沙嗲。對我來講,簡直是完美的美味大集合。
●
美國亞裔人口眾多,百分比占上了兩位數,儼然是四大族群之一。美國亞裔雖未見得榮辱與共,至少在飲食口味上,有許多相近之處。
二十世紀初期,美國鋼鐵業蓬勃發展,引進了許多東歐、南歐移民,貢獻很大。當時出現一齣舞台劇《民族大熔爐》(The Melting Pot),羅斯福總統曾親往鼓掌叫好。
後來大眾注重飲食健康,常吃蔬菜沙拉,又有人提出「民族沙拉盤」說法。我則認為,最妥切形容語,或許應該是「民族大火鍋」。
美國大眾對亞洲風味,甚為鍾情,除了中國餐館、泰越餐館,遍地開花,出現一種新型餐館稱為「亞洲融合」(Asian Fusion)餐館,綜合了中日韓、東南亞各色佳餚美饌。
Fusion這個字,通常用於核子反應爐的「核子融合」,比煉鋼爐的熔合,威力更加強大。對青少年而言,聽起來很「高科技」、很酷,帶有科幻感。
亞洲融合餐廳,常標榜精緻,裝潢上有濃厚亞洲風情特色。菜單上常有沙嗲一味,列為開胃前菜,與炸餛飩、春捲分庭抗禮。這對我正中下懷,我每次到這類餐廳,其他菜餚盡可任意選擇,沙嗲卻每餐必點。
●
我所喜愛的沙嗲滋味,至此可謂發揮到極致,我應心滿意足了。卻不知為何,心裡仍感到美中不足。亞洲融合餐廳裡的沙嗲,十分美味,沙嗲醬也很道地,不過肉串類別和切法,和我記憶中印象,卻略有不同。
餐廳裡的沙嗲,像是融合了許多國家特點,肉類常以雞肉為主,其次才是牛肉。有時切成塊狀,有些厚度,炙烤程度則適中。記憶中的沙嗲肉,甚為精細,以牛豬肉為主,切成薄片,只比火鍋肉厚一點,用小竹籤串成皺褶狀,炙烤得很透徹。
雖然童年那種沙嗲的滋味,如今幾乎已成了絕響,但我經過了歲月洗禮,卻已成長許多、圓融許多,學會了隨遇而安,願意泰然接受沙嗲滋味的變化,將它當作一種新的體驗。
●
回想我多少年,飄泊天涯的日子,心中甜酸苦辣、五味雜陳,這些年來,上窮碧落下黃泉,千尋萬找的,豈僅是沙嗲一味?
如今的沙嗲,已不是過去的沙嗲。如今的我,也已不是過去的我。
我在生活上,已欣然接受了種種變遷,日新又新,學會了以新的角度,去看鄉情、親情、愛情。以新的自己,新的姿態、觀念、胸襟、氣度,去迎接一個新世界、新人生。
坐在美國亞洲融合餐廳裡,口中嘗著沙嗲的滋味,抬頭望見餐廳內亞洲風味的裝潢,我想起了家鄉、親人、情人。
我和沙嗲,相對無言,各有不同感觸,各自經歷了不同心路歷程、滄海桑田。此時的沙嗲,滋味雖不同於以往,但我知道:那是一種歲月的滋味、人生的滋味。(寄自加州)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