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音機坐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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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我每天背起書包,跟著鄰居擠汽車上宜蘭街,然後轉搭火車往羅東,下車再走個二十分鐘去讀高中時,教工藝課的僑生老師竟然指導我們製作礦石收音機。
我從五金行買回漆包線、電線、螺絲釘、金屬片、耳機等,細心地將漆包線繞住一截厚紙板黏製的紙筒,變成類似短笛的線圈,再用塊木板敲敲釘釘,焊接搗弄一番,很快做出一具模樣像擱置在牆角的捕鼠夾。
嘿嘿,沒想到這具不需要金屬外殼包藏的捕鼠夾「拉吉歐」,不需要插電便能夠收聽到廣播電台即時播出的節目。最好笑的是,放學回家拿到小吃店門口獻寶,幾個老小把玩過後,立刻把我捧為未來的發明家、科學家。
老一輩的宜蘭鄉下人,住慣了三面環山一面臨海的環境,在僅剩半片姑婆芋形狀的田野活動筋骨,對外界事物了解難免受限。如果家裡或鄰居有個說三道四、指東說西、咿哩哇啦個不停的收音機,確實可以打發農閒無聊的日子,順便增長些見識。
縱使它不時加入許多粗魯俚俗的廣告,也能聽得入耳。這或許正是小吃店掛在窗櫺上那個音響招牌,持續吸引人的原因吧!
6
追著時代前進,收音機廣告愈來愈複雜,主持人拉拉扯扯的廢話講得愈來愈順嘴。可人們隨著物質生活改善,愈來愈注重追求精神生活層面的提昇。再也無法容忍,一首悅耳的歌曲尚有餘韻低徊旋繞,即被截斷;無法容忍節目內容像盗匪持刀槍搶劫那般,強行灌進那些全身筋骨痠痛,目睭花花脫窗,耳孔道鑼鼓鐃鈸齊鳴,兩條鼻水雙管倒,胯下生癬,尻川生痔,臭頭落頭毛……等等諸多症狀的描述。更討厭無端地被催促,趕快去貼這個藥膏,吞什麼藥丸,喝哪種藥水,看哪個醫生。
我開車四十餘年,起始那幾年車上收音機和音響老被兒孫霸占,等他們長大懂得放手敬老,卻發覺自己已經大把年紀,手握方向盤時必須專心路況而不該分神。車上的收音機與音響卡夾,即跟著我養老而沉默寡言。
近些年寫作比較勤快,接連出版一、二十本書,不管是民間故事、散文、小說集,先後受到幾家廣播電台訪談介紹。慚愧的是,我日常以桌上型電腦為寫作工具,那些節目順手從電腦滑鼠按鍵搜尋,統統聽得到,毋需透過收音機播送,因此對車中及家裡樓上下長年遭流放謫貶的大小收音機,永遠留下虧欠。
7
人老了,筋骨必須不時地動一動,上上發條。我常利用黃昏時刻踩腳踏車到住家附近的宜蘭河堤散步,車騎途中必須經過正聲和漢聲兩家廣播台門前。
有時候帶領年輕朋友順流走讀宜蘭河,沿著河堤或堤下道路朝河口走去,一到壯圍大橋下游的三角潭「水鬼仔窟」,它右岸便是中國廣播公司宜蘭台。
早年,與三個電台部分節目主持人相識,曾幾次在播音室談寫作,說宜蘭風土人情。沒想到,現在竟然連個「聽眾」名分都搆得勉強。可見任何人經過一段歲月搓揉,可能失去的不單是興趣、記性、名分,還會有很多很多數不清的事事物物。
依此說來,收音機應該比人幸運,雖然一再被改變先前容貌,逼著去扮演各種角色,但不管怎麼改,甚至慘遭隱匿四方盒子形貌,囚禁在電腦、手機、遮陽帽、眼鏡架、耳機、拐杖、鬧鐘、玩具機器人身上,可一旦說出話唱起歌,聲音卻照舊悅耳、迷人逗趣,現代工商社會大眾對主持人推銷商品,反覆說教,似乎不像從前那麼計較了。
無論走到那裡,總能夠持續聽到它的聲音在周邊響起。
我心底明白,時世不同,七十年前和童伴抬著小板凳,跟隨左鄰右舍拎茶壺、搖竹編扇子的阿公阿婆,一起圍繞在小吃店門前,盯著掛在窗櫺上的收音機,聆聽說書人躲在裡頭胡吹胡蓋逗弄男女老幼的場景,怕是永遠永遠地消失了。
或許,正是那麼一絲絲舊情不斷地纏繞,才迫使我繼續讓書房、畫室和幾間臥房裡的收音機,安穩地盤坐在那兒,閉上嘴巴閉上眼睛,各自禪修。(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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