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說人家(上)

雪雍

數年前在住家不遠的馬路邊,看到「川說人家」這個很有創意的中文名字,雅緻又有古意,聯想起古詩詞「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沒想到是一家新開川菜餐舘的招牌,立即吸引了我這個四川出生的川娃兒光顧嘗鮮。

若只從字面來看,亦可以解為「說川語的人家」,那就是敝府了。雖然父親祖籍廣東雷州半島, 母親則是地道的四川成都人,小時平常家中飯菜以川味為主,語言也是標準的成都話。

一九四九年全家隨國民政府到台灣,住進父親所屬部隊的眷村,左鄰右舍來自大陸各地,記得緊鄰的一邊是西安人,另一邊是雲南籍的媳婦和湖南籍的丈夫,之後又搬來之前上海灘赫赫有名大人物的掌珠,以公主招駙馬的方式風光出嫁的空軍飛行員一家,對面住的是一家說著京片子,從北大響應百萬青年百萬軍的眷屬。林林總總,讓幼年的我認識了各種方言,反而是在地語言的閩南話和客家話甚少接觸。

到了入學年齡,和村中大夥都進了空軍子弟學校,從校長、老師到工友,都是大陸撤出的,河南的、山東的、四川的,東北的,江蘇徐州的,依政策規定都要學說國語,也就是京腔的普通話,和學習注音符號。年少的學生沒有問題,而年長的師長們則是鄉音難改。祖籍河北的,在演講比賽、廣播電台選角中占了很多優勢,有些發音尤其是捲舌音的練習,累壞了南方人的舌頭,特別是被稱為南蠻鴃舌的兩廣人士,當時流行著「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廣東人說關話」。

在咱家,父親說的是濃濃粵語口音的四川話,母親自然是標準的成都話,再加上當時與母親來往密切的眷村朋友,多半來自四川成都,我們小孩子的母語當然就是成都話了。多年後才從大陸友人處得知,我說的「國語」原來被稱為「川普」,四川口音的普通話。

來美取得學位定居後,家人也陸續移民美國,在紐約有「新中國城」之稱的法拉盛,好幾次在與母親用川語交談時,有在旁聽到的陌生人興奮地問:「是成都老鄉嗎?」再加上「成都哪裡?」可見在台灣數十年,不但沒有忘記母語,還可以說得如此標準。我出生數月就隨父母離開成都,更覺驕傲的是後來在成都的實地經驗。

四十多年前,父母親壯年來美,僑居紐約皇后區做小生意,有聲有色,沒有發財但養活了自己。其間他們也忙中偷閒參加旅遊團,和從前的軍中袍澤,他們在對日抗戰時投筆從戎、投考入成都的飛行學校同期同學,一起回到成都,緬懷過去的光榮經歷,在從前軍校大門外集體高唱校歌。據父親說,當年有上千人報名,只取了幾十人,日後在對日抗戰和之後的內戰中死傷慘重。感謝上蒼,家父是少數的倖存者。

到台灣後,父親的飛行訓練仍然不斷,那時空軍戰鬥機剛開始進入噴射時代,教練機經常出事,幾乎每隔一陣子就有電話通知誰又「下去了」,我們因年紀很小,沒有太擔心自己的親人會不會出事,長大後才由母親口中知道,媽媽們每日都在驚恐中度日。

後來父親因犯下小錯,和長官衝突而被調為地勤,當時他非常氣憤難平,而母親則暗自竊喜。這些背景也讓我對日前台灣拍攝的連續劇,改編自白先勇小說、敘述抗戰末期到內戰初期空軍飛行員故事的「一把青」特別感動,邊看邊流淚。

河南 法拉盛 皇后區

推薦文章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