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羊毛大衣
我爸爸已去世三十多年,今日重讀他在「文革」時期寫的二十多頁個人自傳,當年稱為「交代」材料,這使我想起他的那件舊羊毛大衣。
爸爸在地方工作幾十年,那件羊毛大衣一直伴隨著他。每到深秋,早晚天氣有點寒涼了,他就從衣櫃裡拿出來,披在身上。到了冬天,天天穿著。我媽每年三伏天還要拿到太陽下曬,防蟲防霉。爸爸深愛那件羊毛大衣,每次要穿時,都要輕輕拍拍,其實沒有灰塵。單位同事勸說過他:「該換件新的啦。」但爸爸還是捨不得,只是感慨不已。那是因羊毛大衣至今還留有幾個槍炮彈藥燒焦的洞眼,彷彿還飄蕩抗戰時濃濃的煙火氣息。爸說:「穿著它,就感到有一種特殊的光榮和溫暖。」
「交代」中回憶,一九三一年在老家北京,二十七歲,跟隨國民黨三十二軍軍長商震,後為第九戰區司令。在石家莊、河南開封等地抗日時,營級以上的軍官可領一件羊毛大衣,我爸爸雖然官職級別不到,但他是商震的貼身副官,按照特殊身分,商震也為他領了一件。大衣是純羊毛,外面是上等黑色卡其布料,好看又保溫。
從河北抗日南下,經過湖南衡陽、長沙,到了桃源青山灣。一九四○年六月,在重慶,商震將軍被調任軍事委員會辦公廳主任兼外事局局長。後來,商震脫離蔣介石,要去日本定住,希望我爸也同去,因我爸拖兒帶女家庭連累多,沒去。
可是到了「 文革」期間,單位有人說爸爸的羊毛大衣「有很大問題 」,「大 」在他是國民黨司令的一個副官,屬於有嚴重歷史問題的人。這時,爸爸才想起,到地方後,曾經不該在要好的同事面前透露過那大衣的經歷。
一九六六年「破四舊,立四新 」、「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高潮中,我爸爸成了「抄家」的主要對象。那年他已六十六歲了,因為文革期間,沒讓他退休,但他也躲不過那場被清查的災難。一日,單位交由街道居委會「 造反派 」處理,抄家隊來到我家,進門就吼著:「孫老頭,你的羊毛大衣呢?交出來!還有什麼國民黨的證物都交出來。」當時,我媽嚇得靠在床一旁,渾身發抖。
在這之前,沒文化的我媽卻早已有了「抄家 」的準備。那是一日半夜,她從窗欞向外望,天上黑得沒有月兒,只有遠山幾顆眨眼的星星,寒風在林中呼呼鳴叫著。媽媽警覺地從老皮箱裡翻出一個布包,又喚醒熟睡的小毛,小毛是我家最小的小老弟;媽對他悄聲說了幾句話,他接過布包,壓在胸前,轉身就出了後門。
過了好一陣,小毛回來了,對媽說:「放心,我走到河上的老排中間,用石子把那小包沉到沅水下了。」後來小毛告訴我,那是媽媽清理出一些爸爸在軍隊裡的老相片和家裡信教的聖像牌。其中有一張照片,就是爸爸穿著那件羊毛大衣,騎在軍馬上,背著手槍,十分威武。我想起他曾經對我們說過的點點滴滴:在炮火中,緊跟著商震浴血奮戰,殺向日寇的情景。
還有張是一九四○年三月,蔣介石在重慶召開各戰區司令會議期間,宋美齡帶領隨從副官們去醫院看望傷病員時,隨軍記者拍下一個鏡頭,其中宋美齡正躬著腰問候一位躺在床上的傷員,我爸站在身邊。這兩張照片,我爸一直珍藏著,文革時毀了,都放心了,後來回想,又都傷心了。
有時,爸在夢中大喊:「司令,快趴下,有炮彈。」有時,他在家裡,要我媽倒一小杯白灑,剛抿下一點,眼淚就不停地掉出來。抄家隊抄走了爸的羊毛大衣,丟掉了那些照片,卻沒有抄走和毀滅爸爸對那段歷史的深情懷念。
「文革」在不斷地變化。直到一九七○年,居委會派人通知:「 老孫,對不起,你們去居委會領回那件羊毛大衣吧。」我爸爸高興得握著來人的手,連聲說:「 謝謝,謝謝。」從此,爸爸又穿上那件羊毛大衣,直到醫院去世那夜,還蓋在他的被窩上。如今,從爸爸「交代」的字裡行間,我讀懂了一個閃光的人生:爸爸是一位珍惜歷史的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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