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孃孃

居曉玉

江蘇北邊的人稱姑姑為孃孃,我的祖籍是蘇北,所以我們的姑姑就叫孃孃。

那時鄉下女孩讀私塾的少,她沒有讀書,所以不識字。祖父母又認為打天花預防針孩子會受苦,孃孃是么女,沒讓她打天花預防針,孃孃得了天花,成了個麻臉。祖父母萬般悔恨,但是已經來不及了,他們只好對她百般寵愛,給她首飾等等,以對她補償,並且認為孃孃將終身不婚,以老姑娘終其一生。

一九四九年冬天,我們全家從南京搬到台灣,孃孃隨我們搬去,當時她二十來歲。孃孃沒有念書,會做家事,家事她一手包辦,媽媽因此得以辦了一個家庭洋裁班,有二十幾個學生。

孃孃在做家事之餘,和隔壁人家的一位孃孃成為好朋友,兩人年紀差不多大,經常一起聊天。特別因為隔壁孃孃也是跟著哥哥嫂嫂過活,他們也有一堆孩子,她也在做家事。她們二人,一位是胖子,一位是麻子,又都是小孩們的姑姑,以為就此都終身不嫁,在哥哥嫂嫂家一輩子了。然而,世事難料,五年後,事情發生了變化。

到我小學四年級時,隔壁孃孃經過媒人介紹,結婚了。一年後,她回哥嫂家,抱回來一個她生的胖小子。自此之後,我的孃孃情緒變得很壞,從前她對我媽媽逆來順受,如今變成不能受氣,經常哭。

我媽媽覺得女大當嫁,連隔壁的大胖子都結婚了,雖然孃孃是麻臉,又不識字,說不定也能找到對象。媽媽就騎了自行車到牯嶺街那一帶老鄉家裡去說,果然有一位蘇北老鄉,比孃孃大十歳,因為深度近視,沒法當兵,當時在擺攤子賣舊衣服。他長得書生樣子,說是曾經師範畢業,兵荒馬亂中文憑遺失。曾經娶過妻子,但妻子亡故。據媽媽打聽的結果,此人人品不錯,那就安排相親。

為了準備這次相親,孃孃特地去東門町買了粉、眉筆、太陽眼鏡。我那時十歲,就覺得很奇怪,因為相親時間是晚上,為什麼要戴太陽眼鏡?

後來我懂了,她的計畫是畫個好看的眉毛,臉上塗抹一番,再配上太陽眼鏡,希望這位溫文儒雅但深度近視的俞先生,沒有看清她臉上的麻子,希望能相親成功。

見面之後的節目是去西門町看電影,孩子中我是老大,是當然的小電燈泡。出發之前,媽媽叮囑我,要仔細聽他們說些什麼。結果是我什麼都沒有聽到,因為公園門口有人擺攤子賣煮好的花生,我只要一走近他倆,姑姑就給我幾塊錢台幣買花生吃。那晚,給了我好幾次錢,我吃得一肚子花生,早忘了媽媽囑咐的事了。

相親結果,雙方滿意。我父親發話了,他對俞先生說:「您現在做擺攤賣舊衣服這行當,有一頓沒一頓的,養不活我妺妹。現在政府在辦小學老師檢定考試,如考取了,就會分發工作,那就有薪水養家了,我的妹妹跟著你,我才放心。」

俞先生聽了我父親一番話,就去考小學老師檢定考試,果然考取,分發到彰化大城鄉。那是偏鄉,但他一去就是老師,孃孃就是師娘,薪水固定,有宿舍。於是孃孃結婚之後,隨夫南下彰化居住,那年姑姑二十九歲,姑父三十九歲。

孃孃才在鄉下住了一年,就能說流利的台語,和鄉下人打成一片。她雖然不識字,卻知道跟附近的農家合作,貸些錢給農家,幫助鄰居養小豬,等小豬長大了賣錢;同時也投資漁塘,魚大了也賣錢,她賺利息,很有商業頭腦。

孃孃後來生了我的表弟,又自學認字,而且天天聽電台節目生命線,年幼失學的她,憑著自己的努力,可以看點報紙了,對於人情世故更加通達,更會做人。後來姑丈轉到桃園教書,孃孃買了一棟二樓的產業,自己住樓上,樓下出租給別人開藥房。她還買了另一棟出租物業,房子租給計程車司機,房租收得很順利。

後來兩岸可以通航之後,表弟帶著孃孃回江北老家。在老家,她見到了老鄉親們,和大伯的後人,大家都很髙興,因為他們看到以為終身不嫁的麻臉姑姑,不但結了婚,並且還有後代。祖父、祖母若在,就不會為他們當年沒讓孃孃打天花預防針的事,那麼懊悔了。

姑丈退休後,他倆先是帶孫子,後來就遊山玩水,打打小牌。姑丈的退休金不多,孃孃的房租收入是主要收入。她從小不識字,又是麻臉,但是她一生過得滿好。就像她說的,人要會處人,要有眼頭見識。

孃孃雖已駕鶴西去,但是我經常懷念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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