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消逝的閩南老樹

文韁

我出生於五○年代的閩南石碼鎮,在我童年住的教堂周圍,種植了六棵樹:兩棵龍眼樹,兩棵蘋婆樹,以及兩棵黃皮果樹。這些樹都是古老的,樹幹需要兩人合抱。

蘋婆樹在閩南話中又叫做「梨杷果」,在閩南極其少見。那時,在我們小鎮,除了教堂的這兩棵蘋婆樹外,還有兩三棵藏在坊間。走進一條狹窄的小巷,穿過小門,突然就能看到有一棵蘋婆果樹,還有木瓜和其他果樹,四季常青,宛如上帝的伊甸園,令人驚嘆不已。

蘋婆果的葉子比人的手掌還大,夏季結果,果實成熟時會裂開,內含一到五粒球形種子,黑褐色,富有光澤且黏性,種仁顏色酷似蛋黃。

每當蘋婆果成熟時,我們就可以品嘗了。用竹竿套上一個鉤子,鉤住果子,剝開果皮,煮熟後才能食用,味道酷似栗子。我們吃不完的時候,會送一些給鄰居朋友。後來我才知道,它是常綠喬木,原產於廣東,果實可烘炒食用,果核仁可熱炒,也可悶煮;黃色果實軟香多汁,含有澱粉、蛋白質和脂肪,用來烹飪豬肉是美味佳餚。

教堂裡還有兩棵黃皮果樹,黃皮果比蘋婆果更為罕見,在石碼就只有教堂這兩棵。它們的果樹和龍眼樹一樣高大,果實外觀也與龍眼相似,但龍眼的皮是黃色而硬,而黃皮果的皮是黃色且柔軟,甚至有點透明。龍眼的味道甜美,而黃皮果則稍顯清甜,但比龍眼多了一點醇香。

每當龍眼、蘋婆果和黃皮果成熟時,鄰居的孩子經常來偷摘果子,有時甚至要爬到樹上才被發現。那些樹高達兩三層樓,有時樹上幾乎沒有果子了,但調皮的孩子依然敢於爬到樹頂採摘。我的父親經常對樹上的孩子說:要小心!他擔心孩子的安全,但那些敢於爬樹的孩子似乎並不在意,甚至對我父親嘻嘻笑。

為了防止孩子發生意外,當沒有教會活動時,教堂的大門會關閉,訪客只能從後門進入,但孩子們仍會偷偷溜進來。因為大門的插梢有時候不牢固,聰明的孩子知道怎樣打開,教堂的牆只有二米高,有些孩子甚至會爬牆進來。

有一次我看到孩子溜進來,非常生氣,趕走了他們,那些孩子看到牧師的兒子來了,也會立刻逃跑。現在回想起來,我當時缺乏憐憫之心,果實是上帝賜予我們的,為什麼其他孩子就不能享用呢?

教堂裡僅存的這幾棵樹,隨著歲月的流逝而老去。其中一棵蘋婆樹在六○年代的一場颱風中倒塌,一棵龍眼樹因樹枝過高,損壞了教堂屋頂的瓦片,在六○年代我父親請工人把它砍掉。

一九六九年我們被趕出教堂,全家下鄉在閩西南山區。一九八○年教堂恢復活動,我們一家也重新住進教堂,但是兩棵黃皮果和一棵龍眼已經消失了,被誰砍掉的不知道。但仔細想想,在那段時期,有多少人消失得無影無蹤?更不用說樹木的消失了。

那時教堂裡就剩下這棵蘋婆果,也是石碼唯一的一棵,一直留到現在,成為石碼的城市重點保護項目。

據說蘋婆果已經成為瀕危的樹種,黃皮果這幾十年來閩南也幾乎看不到了。有時我不禁思考,在我們的水果之鄉,為什麼蘋婆果和黃皮果都只能留作前輩們的回憶?現在幾乎沒有人在種植它們。

很多人對蘋婆果很陌生,但是大家都知道丹鳳眼吧,蘋婆果因其與女子的丹鳳眼極為相似,被稱為丹鳳果,樹葉形如手掌,開花時火紅艷麗,樹蔭廣闊,掛滿了「丹鳳眼」。丹鳳果不僅好吃,而且美觀,不知為何現在的人們不再青睞它們?

教堂的三棵樹在文革中消失,而閩南城鎮中的許多樹木則是在文革之後消失的。千年古城漳州的許多樹木,都是在新世紀開始後被砍伐的。

二○○五年我回到漳州,看到城東半個古城幾里長的騎樓街區都被拆除了,其中不乏文物建築,比如落花生的作者許地山的舊居也只剩下了瓦礫。這些騎樓本應該被保留下來,它們是古城的代表性建築群,但當時的政府卻毫不留情地拆除了它們,許多樹木也在拆除中被砍掉。

現在的漳州古城區僅剩下少數街道,那幾條騎樓古街像皇上一樣被伺候起來,當時要摧毀那麼多古街的時候,有誰想到會有今天?十九年前,是誰摧毀了漳州古城?這個問題沒有人能回答,我們只能從消失的樹木中想像它們曾經的輝煌。

記憶中的南昌路,龍眼樹冠如蓋,掛滿果實,是著名的「龍眼街」;記憶中的瑞京路,米蘭樹葉濃密,幽香四溢,是滿街芬芳,雅稱「米蘭街」。如今,在這兩條街上,取而代之的是七八層樓房的高樓大廈,一樓是商店,樓上是住宅,如果不看路牌,你根本不會認出這就是南昌路和瑞金路。

往日迷人的南國小街景象已經不復存在,那些長鬚垂地、樹冠如大傘的古榕樹又在何處?據統計,舊城改造以來,漳州市已有四處市級以上文物單位被毀,百分之七十的古街民居被夷為平地。許地山故居被拆除只是眾多文物被破壞的一個縮影。

記憶中的蘋婆樹還在,但黃皮果也難得一見了,這兩種果樹都適合在閩南大地生長,可能是由於土地資源緊張的原因而消失。閩南老樹給我留下的特有的文化氛圍,讓我們感受了那些流逝歲月的美好,是只有我們這一代人才擁有的美好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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