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肅反 (上)
一九五五年六月開始,中國大陸開展清查暗藏的反革命分子運動,簡稱「肅反運動」。
六月上旬的一天,我的上級貴定縣稅務局局長胡偉陵,代表組織突然宣布對我進行停職隔離審查。事後得知,一起被隔離審查的,還有同事郭孝先(解放戰爭時期在南京參加過國民黨憲兵隊)、楊昌奇(國民黨青年軍退伍人員)、李文虎(國民黨貴州省湄譚縣法院法官)等。顯然,開展「肅反」,是內部事先作了充分準備的。
被宣布隔離審查後,單位隨即派人拿了我的舖蓋行囊,將我關在城關區政府辦公室相鄰一間沒有窗戶、大約六平方米的黑屋子裡。
此時,我從貴州省軍區文工團轉業到貴定縣稅務局進入第三個年頭。一九五二年,二十歲的我以排級軍銜轉業到此,到任即被任命為貨物稅股股長(一九五五年改稱稅政股長),期間,又兼任城關稅務所所長與城關區市場管理委員會主任。市管會是稅務局下屬部門,主要管理當地菸葉市場的收購、分級和稅收。
菸葉是貴州重要經濟作物,也是貴州財政收入的重要來源。貴定縣是菸葉生產、轉運、銷售集散地,市場規模大,僅市場管理人員就有一百二十多人。市管會的市場貨物交易和稅收憑證,以及發布的通知通告,上面都有我的印章。二十三歲的我,正意氣風發、滿腔熱忱,在這些骨幹崗位上,勤勤懇懇、力爭上進。
不曾想,一夜之間,昨日「座上賓」,淪落為今日「階下囚」,我怎麼突然就成了暗藏的「反革命分子」?突如其來的大禍,瞬間將我擊倒。我迷茫、恐懼、悲痛,百思不得其解。
被軟禁後,小會、大會的批鬥接踵而至,多半是局長胡偉陵主持,反反覆覆,要我交待在「海岱中學」參加國民黨「青年救國軍」(亦說反共救國軍)的問題。我這才明白事情的緣由,可是,在海岱中學時,我壓根就沒有聽說過「青年救國軍」這個名字,自然沒法交待。
胡偉陵是江西景德鎮人,曾任小學教師,一九四九年參加革命軍事大學後,西進來到貴州。「肅反」運動中,胡表現極左,看得出來,他是下了決心要攻破我這個「堡壘」。
因為白天上班,批鬥會多半在晚上進行,參會人員為本單位幹部。在胡的指揮下,批鬥會採取「車輪戰」疲勞轟炸。參加批鬥我的人輪流休息,而我,卻必須一直站著。
也許我畢竟曾任單位中層領導,又是學生出身的軍區轉業幹部,因此,針對我的批鬥還算「文明」,只是逼供,沒有大動拳腳,而其他被批鬥的對象就沒有我那麼幸運。事後聽說,郭孝先、李文虎被打得最厲害,不僅拳打腳踢,還用鞋底子抽大嘴巴。其實,他們的問題,早在貴州解放初就作了交待,作為歷史反革命,他們是在勞改農場勞改釋放後,回稅務局工作的。
雖說對我沒用暴力,但長時間罰站,也令我難以支撐,尤其是精神上的折磨,給我內心帶來難以言表的痛苦。儘管如此,我咬緊牙關,堅決否認參加過青年救國軍這個「莫須有」的罪名。
小範圍批鬥沒有結果,為壯大聲勢,胡決定在貴定縣城關區政府機關組織批鬥大會,參會人員除了稅務幹部,還有區委、區政府幹部,約上百人參加,由區委書記梁登峰唱主角。至今,我依然清晰記得,批鬥會上,梁趾高氣揚,聲色俱厲,點名叫我交代參加反動組織問題的嘴臉。
梁河南人,三十來歲,地主家庭出身。那個年代,凡出身不好的,多半「極左」,這是共產黨中普遍存在的現象:「左比右好」,「愈左愈革命」,而「右」,則是立場問題。凡出身不好的,最怕被說立場不堅定,因此,寧左勿右。當時,貴定縣幹部中,就有縣委書記王某大義滅親,親手槍斃地主父親的傳聞。
不間斷的批鬥,令我身心俱疲,精神錯亂。一時間,我甚至產生幻覺:也許我真的參加過「青年救國軍」。恍惚之間,憶起某次學校開全校師生大會,一位國民黨軍官講話,講話內容記不得,但記得講話時,提到國民黨高級將領孫立人的名字。我暗想,也許這次大會就是參加青年救國軍?
夜深人靜,我開始編造參加「青年救國軍」的交代材料,期望這樣,可以盡快結束這場噩夢。可是,我該怎麼編呢?既然參加一個組織,就得有介紹人,有時間、地點,還會舉行某種儀式,如此等等。絞盡腦汁,冥思苦想,卻愈編愈亂。我忽然警覺,牛頭對不上馬嘴的胡編濫造,一定會給自己招來更大的麻煩,一旦故事編出來,我參加「青年救國軍」也就成了「事實」,從此百口莫辯。不行!我決定寧可在痛苦中掙扎,也絕不編造假材料。
那時,我被看管得很嚴,連上廁所都有人跟著。每天,除了到指定地點打飯,其餘時間,只能在狹窄的禁閉室,面對空空如也的白牆。好在,雖然不允許看書讀報,我還有一本字典。於是,日夜翻字典認字,從第一頁開始,一個字、一個字認下去,打發難熬的時光。就這樣苦苦支撐了三個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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