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泥骨釘(下)

海龍

後來人生歷經風霜奔走各地闖天涯,完全忘了這樁童年舊事。幾十年後回國回訪母校,沒了荷花河,原來的河變成了樓群中間窄窄的一溜兒水泥空地。那荷花、蜻蜓、胡桃大的小鱉群和麻泥骨釘呢?好像牠們從來沒在這個世上存在過。我怔忡了,這裡真的是五中嗎?我腳下此刻站著真的曾經是……或真的曾經有過一條河?

我想起了魯迅筆下的百草園和三味書屋。但那是魯迅小時候的記憶,成年後舊地重遊所見的,難免因孩提時記憶跟成年後見慣大世面的魯迅印象有偏差。但離開五中時我卻已經高中畢業了呀,那時候的記憶跟成年記憶不應該有太多的不同。我迷茫、慚愧,回母校卻找不到當年的痕跡,依稀能喚醒我的,惟有校門前的校史館樓和當年我上過課的五三樓、五四樓。可是那時候那麼寬敞的樓只在我夢裡,現在竟然有些殘敗和逼仄,畢竟,它們也都年逾古稀啦。

沒想到,旋即卻見到了久違的麻泥骨釘,牠喚醒了我當年的所有記憶,鮮活地又讓一切靈動起來。原來在學校左近農貿市場,有個農婦在一個臉盆裡賣麻泥骨釘。呵!沒想到陡然幾十年只如一瞬都復活撲面襲來。此刻的麻泥骨釘眾頭攢動,煞是生機勃勃,但是這魚太小,賣不出什麼價錢。

陪我參觀母校的弟弟馬上全部買下,面對半臉盆小魚,我有點不知所措,善於烹調的弟弟卻道破玄機。他說麻泥骨釘現在是難得的美味,因為牠是本地的野魚,無法養殖,而且不生在大河大湖,只在乾淨的小河小溪裡長,所以,這些年牠非常罕見,可遇不可求。因為這魚野,產量少魚塘不養,到河渠汊子裡尋牠費工且不出活兒,所以很少有人去專門捕,沒人把賣麻泥骨釘當生意做。一問賣魚者,果然不是專業賣魚,而是收拾自家溝渠順手攔截到的。

回到家,弟弟馬上做了一盆麻泥骨釘。由於小,麻泥骨釘柔若無骨,一炸就酥。

那是我最近幾十年吃過的最美味的一頓河鮮。由於我四海為家,在江南也吃過曾被稱作極品的刀魚、鰣魚、鱖魚、鱸魚甚至河豚,也吃過西餐中世界各地的海鮮,和不知名的各路奇葩;但這頓家鄉的麻泥骨釘真真讓我難忘,像是一把鑰匙對上了暗號,打開了我銹跡斑斑的這把心鎖。

走筆至此,福至心靈般地,我陡然理解了為什麼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要以寫瑪德琳蛋糕開頭了……。

雖然麻泥骨釘入不得菜譜、上不得檯面,任何酒席宴飲甚至連農家樂都見不到牠,但牠卻是我的一段童年和一頁青澀記憶。也許跟「社戲」中六一公公的羅漢豆一樣,牠的特殊跟我有種成長的緣分在吧。(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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