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下)

玉茹

在桂林上小學時,大家都喜歡養蠶。採桑葉是一件繁重的任務,尤其是在蠶要吐絲的時候,我們每天放學的路上,都在一條小河邊採桑葉。那天河邊的桑葉已被我們採光,正發愁,有同學發現河對岸有一棵大桑樹,大家喜出望外,但河上的小橋早已不知去向,只留下幾根小木樁豎在小河中間,沒法走過去。湊巧的是,這時岸邊有一個竹排,我們一行五、六個人便划著小竹排到了對岸。人人的小書包都裝滿了桑葉,個個興高采烈地又乘竹排返回。

竹排划到小河中心,從小木樁經過時,我無意地用手扶住小木樁,可竹排繼續向前行,於是我掉進了河裡。幸好同學們七手八腳地把我拉了上來,我整個人像一隻落湯雞。上岸後,同學們都各自回家,我只得站在岸邊等衣服曬乾,才敢回家。

當時站在河邊,心想千萬別碰上父親,因為這裡是他下班回家的必經之路。正擔心著,父親迎面而來,躲也躲不開了,只好硬著頭皮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等著父親的訓斥或詢問。父親望了我一眼,什麼也沒說,徑直回家了。我繼續站在路邊,心想,回家後免不了又要挨一頓罵。

等衣服曬乾後,提心吊膽地往家走,忐忑不安地等待父親訓斥。但到家後,父親沒理會,不知是他忘了,還是根本沒發現我是站在路邊曬衣服。我總算幸運地躲過了一頓訓斥。

自從我們家逃難到桂林後,父親的心情一直不好。為了不做忘國奴,他帶著一家六口逃離武漢,還捎上了大姨媽的女兒、三姑媽和她的四個子女,來到人生地不熟的桂林。優厚待遇的工作沒有了,安穩的生活環境失去了,日寇的飛機天天騷擾轟炸,國土不斷丟失,民不聊生,憂國憂民的父親心情可想而知。

他年輕時就染上的肺結核--當時的不治之症,趁虛而入,變得更嚴重了。印象裡,父親常去看病,每次手中都拿著一瓶「唐拾義久咳丸」失望而歸,這種藥根本治不了他的晚期肺結核。父親咳嗽愈來愈厲害,每天清晨我去幫他倒痰盂,都是滿滿一痰盂的白色泡沫。父親則一天天消瘦下去,最後,當他坐在木凳上時,屁股變成了兩個小圓錐。

一天我們正在樓下廳堂吃早餐,聽到母親在樓上撕心裂肺地大聲嚷起來,那凄慘的叫聲令人恐怖。在父親病危的這些日子裡,母親一直守在他身邊,每次都是我們把飯送到樓上,她隨便吃了一口。

聽到母親的叫聲,我們一起衝上了樓,看到母親站在陽台上,對著對面的「掃蕩報社」宿舍大聲哭訴,好像是求援,說是父親不行了。她首先把我們疏散開,不讓我們靠近父親,據說,肺結核病人去世時病菌大量往外冒,母親怕我們被傳染,把我們都轟下了樓。

母親安排男傭(父親病重時臨時請的一個青年男護工)去買兩個燒餅,用柳樹枝串上,打算放在父親手邊。母親說,父親膽小,有了這些芝麻燒餅,在去陰王地府的路上,一路撒些芝麻,狗就不會咬父親了。本來母親讓男傭把串好的燒餅放在父親手邊,他不敢往前去,母親只好自己走上前去,放好燒餅。

還記得,入棺那天,全家人都在樓上後房裡哭成了一片,工人們用床單把父親從前房抬到樓下。真正入棺的時刻我沒在場,在樓上我能聽到從樓下傳來的釘子釘棺材的聲音,心裡恐懼萬分。

當時桂林的局勢已非常緊張,日寇即將攻占桂林,但母親決定喪事還是要辦。靈堂就設在樓下廳堂裡,儘管在桂林的親朋不是很多,只要有人來拜謁,我和哥哥就得在棺材旁伺候,哥哥在棺材頭,我在棺材尾。棺材尾處是一個旮旯角,每次跪在那裡我都膽戰心驚。

等不到做七七,桂林已緊急疏散。家中給父親買了一塊依山傍水的好墓地,倉促舉行了葬禮,緊接著我們匆忙離開了桂林,又開始了新一輪逃難生活。

從那時至今,六十多年過去了,我再沒回過桂林,也再沒去過父親的墓地。

武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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