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伯父

梓影

五月二十七日下午,趙家微信群傳來二伯父仙逝的噩耗。因為剛寫完關於舊宅、花果山和祖先墓山盤的文章,我仍沉浸在緬懷念思中,故而只簡短地回了一條信息:「願二伯父一路走好,早登極樂!」豈料爸爸說應該注重禮儀,直接和他的兒女溝通及安撫。

晚上姊姊她們和爸爸在微信群裡講二伯父的後事事宜,我想著和二伯父也沒什麼交集,更怕又說錯話,就不插嘴了。可是當夜深人靜時,我卻輾轉難眠,滿腦子都是二伯父叼著萬寶路香菸,優哉游哉地站在一旁微笑的畫面,失眠的我於是爬起來,寫下了二伯父的點點滴滴。

二伯父年長爸爸五歲,剛解放就和大伯父、姑仔去了香港(平均年齡十歲多),只剩下剛讀小學的爸爸照顧爺爺。直到七○年代末他們才敢領先「冒險」回來,當時村裡敲鑼打鼓的,將人直接接去了村委會。

寬敞的大宅堆滿了興奮的人,個個嘰嘰喳喳問個不停。我擠出門口,見二伯父靜靜地望著溪水,悠悠地抽著萬寶路,濃黑的頭髮起伏有序地疊在一起,清涼的襯衫被光滑的皮帶束起來,這絕對是我見到的第一個如此乾淨俐落的男士。

見我看得發呆,二伯父微笑著遞給我平生第一條朱古力 (巧克力)。聞著奇香無比,可惜當我大口咬下去時,卻受不了那種奇怪的苦澀,立馬吐在清澈的溪水裡,他馬上去爺爺的房間找了支牛奶朱古力給我。

大伯父帶了很多鄉裡人去他幹的紗廠幹活,所以無論誰回鄉,必爭著幫伯父帶東西給我們,不但是衣物和罐頭,還捧回本村第一部電視。雖然大宅的廳廣、門闊、禾堂長,但村民們很快就在溪流上架起了足夠大、足夠闊的堅固木板架,觀眾連對面街道也坐滿了。伯父們得知爸爸在果園裡養蜜蜂,也是為了取蜂蛹給我治咳,就捎回上好的北芪片和熱水壺給我焗茶喝,還有魚肝油和維他命等。

每年四月,爺爺就開始準備兒女們回來拜山、摘水果。果園門口的兩株甜黃皮和大荔枝王,是「老二伯」留給「香港客」的,誰都不能摘,小偷和頑皮鬼都不敢去動它。直到八月底有龍眼可以吃了,爺爺才讓幾個身體矯健的青年把所有果子摘了,並派發給鄉里們一齊分享。

一九八二年六月爺爺辭世,整個慈溪村的人都爭相穿上大伯娘從香港帶回來的孝服來送殯,浩浩蕩蕩的隊伍,把天也感動得灑下水塵。在殯儀館裡,二伯父一家跪在我前排,他五個女兒一個兒子(只有兒子比我小)被二伯娘低聲說了兩句,就全都嗚嗚地哭了。有那麼一秒,我是想笑的,畢竟這些小朋友和爺爺只是幾面之緣。此念剛起,我鼻子一酸,立馬放聲大哭,結果大家都哭得唏哩嘩啦。爸爸建好「花果山」的先祖山盤後,拜祭方便又簡單,儀式卻可以隆而重之。每當祭祖時可熱鬧了,如照片所見,我和弟弟正誠心地上香叩拜(見圖,作者提供);在我左手邊那個高大的背影就是二伯父,他正為爺爺上香;我身後跪著大伯娘和她的子孫,她在香港開了間銀寶蠟燭店。

這個大舞台平時是姊姊的,此刻是兩位伯娘的擂台,擺滿了各式祭品,因為二伯娘是香港某觀音堂的理事,規矩多多。幸好容姑仔悠悠然點著了香菸,插在爺爺的香燭台上說:「阿爸,我帶來你最愛的蝦蛟、燒賣和香菸了。」叩上三個頭,她的任務就完成了,和二伯父抽著菸站在邊上笑咪咪地聊著,並教我和弟弟盡量離擂台遠點,以免殃及。於是我們建議兩位伯娘將各個先祖的貢品各自入袋封好,並寫上名字;我和弟弟各開一輛車接送,既體面又夠排場。

九三年,我任職外資房產公司的局長說,去北京和去泰國旅遊同價,但去泰國就是出了國門,重要的是可以在香港逗留七天,澳門留十天,於是我成功地組織了第一次公司公費旅遊。當我到了香港時,真正見識到了寸金寸土的無奈:大伯父三代人,連「賓妹」共八人,住在不到八十平米的單元;到了二伯父家,就體會到了「白鴿屋」的圈囿。

九五年八月,當我和媽媽登上長城,站在好漢坡上時,媽媽感慨地說,她幾乎遊遍了中國大江南北,但是還沒有去過香港。原來是心直口快的二伯娘說,按政策媽媽不姓趙,不合資格申請去香港,她為此耿耿於懷。於是我們幾姊弟合力促成了爸媽旅港的心願,媽媽至今仍說見到伯父們的住房時,心裡落差很大,特別是見二伯父在那堆滿雜物的彈丸之地供養六個孩子,而二伯娘喋喋不休的聲音就已占滿了整個空間。

二伯父從來都是笑咪咪地在一旁抽他的萬寶路,那種對生活的超脫、無爭和對世俗的忍讓,是令人欽佩的。

二伯父您辛勞了一輩子,好好安息吧。我們正在修葺先祖的山盤和擴建新的山盤,您在外遊歷了一個甲子,現在就魂歸故里,回歸花果山,守望著整個慈溪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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