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的姨媽家(上)
我的童年,即上世紀的五○年代,家裡在小鎮開店,祖父母都不到六十歲,父母親才過三十。出生於一九○○年的祖父,幼時家貧,曾祖父在他四歲那年去南美洲的秘魯,在那裡經營餐館,數年後斷了音訊,最後客死。曾祖母與祖父相依為命,祖父十四歲去縣城的仁和堂中藥店當學徒,四年後滿師,但沒有留在店內當抓藥工,娶親後,與祖母當攤販,在四鄉的小墟遊走。攢下資本後,成為「坐賈」,先開海味店,一九四九年自建商鋪,開文具紙料店。
一九○○年出生的祖父,村裡有田產,鎮上有店鋪,是四鄉百姓尊敬的成功人士。村裡的嬸母一律尊稱他為「大老爺」,小鎮的居民叫他「康哥」、「康伯」,唯一叫他「阿康」的,是他的姨媽。祖父的母親有四個姊妹,三個早已辭世,這姨媽是老四,只比祖父大三、四歲。家鄉稱祖母為「阿人」,曾祖母為「阿白」,姨媽與曾祖母同輩,我們叫她「姨白」。論與我家關係最密切的親戚,數她一家。
姨白個頭矮小,臉上的皺紋重重疊疊。她很少進小鎮,因為腰彎成七十度角,全靠一根超長柺杖支撐。她來我家的店鋪,必有要緊事,比如,兒子從美國來了信。祖父無論多忙,都不敢怠慢,從櫃台後走出,扶她進店,在貨架隔開的後進,把她安頓在帶扶手的籐椅上。然後,坐在她對面,戴上老花鏡,一字一句地讀信,細加解釋。祖母向來以刻薄、勢利著名,對這位長輩卻畢恭畢敬,給她端茶,差點盡「下跪」的古典禮數。
祖母的紆尊降貴是有理由的,姨白有的是「美國路」。這「路」在土話,意義和「財路」等同,家鄉赴美謀生者眾,這一群被統稱為「去出路」,「出路」是專有名詞,意思是「到海外發財」。
姨白有兩個兒子,長子阿區,次子阿堯,兄弟倆很早去了美國。阿區回鄉娶親,生下兒子阿球,他回美不久便去世了,妻子留在家鄉,她四十出頭,容顏富態,祖母稱她為「球他媽」,我們叫她二婆婆。她三天兩頭來小鎮買菜、辦事,這寡婦才是一家之主。
二婆婆的獨子阿球,少年時隨父親去美國,成年後複製父親的經歷,回家鄉成親,居住兩年,生下兩個女兒,解放初期獨自回美,從此沒回來過。阿球的媳婦,模樣清秀,寡言,年紀比我母親略小。姨白一家四代,留在家鄉的全是女性。
姨白的婆家姓許,家在離小鎮約兩里多的平安里。小時候,我和姊姊走親戚,最頻繁的便是去姨白家,春節期間,它必是「去村」(土話,去親戚家)的第一家。我跟隨姊姊,挑兩個「去村籃」,裡頭盛著應節的糍糕和三牲,有時扁擔一頭掛上雞籠,裡面有一隻閹雞。此外,姨白的壽辰,以及她在美國的兒子及孫子的生日,家裡擺酒席,拜祖先,邀請祖父祖母前去,我作為長孫也叨光隨行。
姨白家是青磚大屋,進「大門口」是廚房,拐右,那是姨白的孫媳婦和兩個曾孫的臥室。穿過廚房,是廳堂,廳堂前有天井。我和姊姊把禮物送上後,大人要在廳堂的八仙桌上一一擺開,點線香,燒紙錢,拜祭天神和祖宗,然後吩咐我們和他們一起享用。
事情辦完,我們坐在大門口,和阿球兩個女兒玩耍。她們的年齡與我相仿,大的叫瑞棠,瘦弱且矜持,只和我姊姊說悄悄話,說夠了,一起蹲在門前的花崗石地板抓子兒。妹妹叫清棠,偏胖,活潑伶俐,圓滾滾的臉總笑成笑口佛的模樣。我和她一起觀賞臥房門左側的年畫,年畫上,一隻大雄雞占了大部分篇幅,荷鋤、挑擔的農民散布邊沿,下方有打油詩:「大雄雞,喔喔啼,天天叫我早早起。」記得它出自梅生之手,一掛就是四、五年,沒有更換過。
年畫旁掛的照片框,裡頭貼的照片倒是年年換,花旗國的親人年年寄來新拍的。照片裡的阿堯公戴鴨舌帽,看似打工階級,阿球叔戴眼鏡,儒雅如大學生。阿球嫂不到三十歲,十分賢惠,我每次見到,她不是在做飯就是在做針線活。她看兩個女兒的眼神特別讓我感動,好像一天要感謝老天爺一萬次,為了她與夫君雖相隔萬里,但有「小棉襖」作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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