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人度己

梓影

匆匆改簽了機票,我先生已在飛機候機室,我卻接到家婆已仙逝的噩耗。猶如轟頂的廟鐘撞向腦門,我剛回過神,那震波卻掀起萬丈遺憾、無奈和失落;而甜美和溫馨卻又在蕩滌心靈,正所謂百感交雜。

作為趙氏皇族後裔,家婆遺傳那濃密的黑髮,大大的黑眼睛水汪汪的,很容易就氾濫成河,白淨的笑臉上被無情歲月刻畫了幾道皺紋,宣示著艱辛的洗禮。她屬鼠,待人處事都是小心翼翼的,唯恐不周。

家婆是上世紀七○年代版的秦香蓮,在農村用她瘦弱的肩膀挑起了整個家,細心照顧兩個幼兒和他們的年邁奶奶。我老爺(公公)高高瘦瘦、斯文俊朗,不同於陳世美的是:他不但有學問,還全身投入了工作。每到星期六日,家婆就把一對兒女打扮得漂漂亮亮,出省城找爸爸了。

我先生最難忘的是:月黑風高夜,六歲的他,赤著腳幫媽媽推著堆滿穀物的大板車,匆匆忙忙趕回家煮飯給妹妹和奶奶吃的情景。十二歲時,他騎著心愛的新自行車去晚自修,被惡人碰撞了,那壞蛋欺負他家只有小兒婦孺,竟上門訛錢。小孩子在老師的幫助下找來證人,不但洗清了冤屈,還給不法之徒立了個警報。當孩子們去省城讀書了,我家婆也在城裡找了份工,每天加班,等孩子晚自修完來接她一起回家。

家婆不善言辭,她信奉八大仙,不吃羊肉,煲的羊湯卻令人回味無窮,我們總笑她不試味怎會調的味恰到好處,肯定是偷吃了。有時出外吃飯,想騙她吃點滋補的羊肉,都被她識破,但她從不責怪我們,而她的堅持令我們不得不嘆服。每次吃飯,她都是先吃上餐的剩餘,等我們離桌了,她才吃其他的;任我們怎說,她都不慍不火。

無論是在農村還是城市,她從不和別人攀比,只是踏踏實實地過自己的日子。無論我們怎樣鼓勵她去旅遊,她也不為所動,哪怕是兒子在上海讀書待了四年的熟悉地方。唯一一次出省,就是全家去北京見孫子的小女朋友。

二○一八年夏天,本來想零的突破,讓家婆坐飛機去北京,但她卻說還不如坐又快又定又靜、而且寬敞舒暢的輕軌,更可以欣賞周圍的風景,一路由南到北貫穿整個中國,也算踏遍大好河山。

天遂人願,本來天氣橙色警報,有暴雨且山泥傾瀉的,早上六點便雨停風平了,當我們到了長城,地面也乾了。結果酷暑難耐的八月,硬是擠了個清風明媚好時光,讓我們暢享站在巨龍脊背上觀賞崇山峻嶺、體會「望長城內外,惟餘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

爺爺奶奶讓孫子抓緊五星紅旗,拍下了歷史性的一刻(見圖)。胸中流淌著熱血,心中滿懷著嚮往,我們拋卻了疲勞和困頓,挑戰著體能的極限;而兩老則在緬懷曾經的金弋鐵馬和千秋功業。

原計畫是北京留十天,再去天津或上海的,雖然家婆不說,任誰都看出她歡笑背後的辛苦,幸好北京的朋友們熱情接待,所以我們也提前滿載而歸了。

十幾年前,我說:「你的外孫已經十歲,不用每天剁肉餅給他了,不如跟我到美國照顧一歲的孫兒。」家婆很緊張地勸她丈夫一起出國,然後悄悄地不知掉了多少眼淚。早幾年我想申請兩老來團聚,但他們總覺得會成為我們的負擔而不肯申請。我說這裡的福利好,看病有保險包的,是老人和小孩的天堂,可他們一聽說要預約很多天才見到醫生,就說不如有我姊姊在醫院做領導更實際。

他們的選擇是正確的,去年家婆入了幾次ICU,幸得姊姊他們相助才挺過來了。而小姑子每天風中來雨中去的盡心守護,也是我欽佩的,更重要的是老爺早上熬的魚湯,和晚上的燉鴿湯。

我等孩子放假才一起回去,當見到提早一個多月回來的先生,只架了張折床蹲守在他媽媽的房門口,而行李和衣物堆滿床時,那憔悴的樣子令我不敢怒更不敢言。先生說他剛回來見媽媽一動不動地躺著,滴水難進,很是心疼。

三天後,家婆就可以出廳坐了,之後還能出來吃飯。我知道這不是我的功勞,可依然覺得自己就如普羅米修斯,給人間帶來了光明和溫暖。

家婆很堅強,養夠精力就出廳裡坐著她的專用小板凳,目的是讓我們寬心。南方的濕熱讓習慣了北美乾爽氣候的我們悶得喘不過氣來,我躲在有冷氣的房間裡。 小朋友也算乖巧了,廳裡沒有冷氣,但當他一聽到爺爺或奶奶的聲音,就立刻跑出去幫他們泡茶遞水,剝完荔枝殼、剝黃皮、再到剝龍眼殼餵他們吃。我想,這可能是老人家吃過最甜的水果了吧。

只要有一口氣,家婆都堅持微信視頻。五月底我們出好了機票,只等孩子一放暑假就回去,可是她病情突然惡化了,我先生立馬改簽機票。三天前,我叫小姑悄悄將攝像頭對著已失去知覺的家婆,不到一刻,小姑便失控地哭了起來,抽咽著說我們在看望著,於是我和孩子也大聲地叫她。她應該是聽到我們在叫喊了,覺得聲音和人像都已在身邊了,所以也就不再去捱痛,也不讓親人再忍著悲痛來照料了。

塵世間安得雙全法,家婆仙遊了,度己又度人。自此天際不僅有金星,還有了金意星,閃爍著問候、守護著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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