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中的外婆
我幼小時正值抗日開始,住在重慶後方的鄉下農村中,懵懵懂懂的。有一段時期,除了父親要在重慶市中辦公,只能一周回家一次,媽媽要外出做事,也不回家,所以只有外婆在家照顧我們。
家中有一個火盆,是冬天取暖用的,外婆與我大多時間都圍在火盆邊取暖,我們稱之謂烤火。外婆總會在火盆邊放上一鍋湯菜,讓火盆中的火慢慢煨鍋中的菜。外婆守寡,不識字,但心腸好,人人都說她是位善菩薩。她最愛我,因我是長孫,上面有姊姊。我在外婆的心目中是有特殊地位的。
有一天,她問我學校快要放寒假了,要考試吧?我年齡不足,卻被父母塞入一年級,根本什麼都不懂,在學校中混,當外婆問我「要考了吧」,我還以為要烤火呢,心中還在奇怪,為什麼學校要烤火?如何烤呀?天氣好時,外婆會帶我去田野間找「地明菜」,手中拿著一把剪刀,她教我如何找地明菜,挖剪出來,回家洗淨,剁爛包餃子吃;那時的經濟情況就可想而知了。現在我還是不知道「地明菜」是什麼樣的菜,我們吃田野中的草,沒吃壞肚,算是有幸。
外婆懷中常常藏有一小包花生米,她是用一張紙包起來,留存在懷中。等我們小孩實在饞得流口水,想吃一點零食時,她才摸出那一小包花生米,分給我們,一人只有幾粒。在那貧窮的日子中,簡直是一個大享受。
外婆對「生油漆」過敏,這是我事後才知道的。我的記憶中是外婆有一天不起床了,臉腫大,腫得嚇死人,她用毛巾包著臉,睡在床上呻吟。我想一定是非常嚴重,平時勤快的外婆一病不能動彈。過了好幾天,媽媽回來,外婆才慢慢好起來。我不知道什麼是生油漆,只知道她告訴我,她只是用鼻子嗅了一下,就遭受巨大的痛苦。
那時家中的確是有桐油,外婆用來塗在她親手縫的鞋子內內外外,一雙雙布鞋就變成了雨鞋,要我們下雨時穿。那種鞋子在塗上桐油涼乾後,內外都硬得像塊石頭,穿上走路,腳上全被打成水泡,我們看了那雨鞋就恐懼。一定是她那一次買桐油受了騙,給她一些生油漆,才遭此大難。
有一天我在床上還沒有睡著,聽見外婆在床上命令式地說:「走,走,走」。我後來才知道我們住的房屋,屋頂與牆之間是有很大的空隙的,那天晚上一條大蟒蛇爬到我們的屋頂牆隙間,不走。從此之後,我對那空隙一直觀望,一直害怕。
我沒有看見過外婆同我們一起吃飯,她總是在我們都吃完飯之後才上桌,把一些剩下來的菜汁倒在飯上,三下兩下就解決了。我幼小的心靈還以為是外婆愛吃剩菜汁,不知她是如此地降低身分,不同我們一家擠在一個桌上。
為了逃共產黨,我們全家逃到台灣。離開大陸前,媽媽把外婆護送回江蘇宜興,那是外婆的老家,在老家衣食最不成問題,又有親友在。但是媽媽絕不會想到,在共產黨統治之下的魚米之鄉,會把外婆幾乎餓死,否則媽媽是不會有此決定的。那時我們逃入台灣,是因為爸爸的政治立場,若要留在大陸,一定會被處以死刑的,所以我們全家打算去台灣流浪,露宿街頭。
外婆愛我這個長孫有另外一個原因。她因只生下獨女,就是我的媽媽,極為遺憾,鄰居也知道。有一天外婆的門前被放上一個男嬰,她就抱進屋中,收養了他,後來就成了我的舅舅。
外婆回到家鄉後,同舅舅相依為命。在我幾十年無法與外婆聯繫時,沒想到媽媽由香港輾轉與外婆接上了線,不時媽媽會打包由香港轉寄食油及白糖給他們,救濟他們。
我在美國結婚時,媽媽居然轉來外婆由大陸寄給我的一份結婚禮物:一塊綢緞床被罩面。我拿到這份禮物時,心中都滴下淚來,外婆在如此貧困之中,還為我寄送如此貴重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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