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星戴月魔鬼營
人的一生都有過一、兩次魔鬼戰鬥營的訓練,在超乎尋常的操練下,留下了難忘的回憶。
台北新生南路旁的瑠公圳側道穿過東區,我家在警察宿舍,隔著河溝另一邊是軍眷區。那一年我剛上小學六年級,面對的是升學考試的壓力,和倒數計時的聯考日期,每天比營中的軍號早起,卻得熬到子夜。住在附近的瓊芳和我並肩上學,總不免嘆息:「今天不知何時才能回家?」
進了教室就投入超強度的魔鬼訓練,隨時都是備戰狀態。教室裡掛滿了小黑板,從四則問題、雞兔共籠,到行船速度……許多鬼靈精怪從黑板中的數學題跳出來,有些似曾相識,有些像個陌生的過客。每天至少得完成一百個題目,每一個黑板的後面都藏著陷阱。
小黑板上多半是一些換湯不換藥的老題目,只不過更換了數字,主角從「小明」變成「小華」,「媽媽」變成了「奶奶」,我們的腦子卻像被點了穴一般,動彈不得。
在魔鬼訓練營中,草木皆兵,只要一絲風吹草動,我們那一層薄弱的信心就被撼動了,小心翼翼地不敢犯錯,卻總是一再踩地雷,一個錯誤挨一個板子,往往得等到挨完板子才忽然頓悟。老師下手並不重,只是為了防止我們再犯同樣的錯,但是,對於我們這些半大不小的孩子們,卻是一大責罰,有些同學甚至哭得淚下如雨。
學期中,父親忽然出現在教室門口,身邊站著一個弱不禁風的小女孩,剛從外地調到台北的趙伯伯把小婷託給父親,轉入我們班。瓊芳和我都十分納悶,真不敢想像地獄般的魔鬼營也有訪客。當晚,我們就組織了三人行,簡單地交代了營規,就帶著她一起上陣。
教室並不是唯一的訓練營,下了課還得趕往老師家補習,雖然沒有了小黑板,卻仍有一堆額外的作業。老師家在南門,放學後早已飢腸轆轆,匆匆從東門趕去再拚上兩三小時,下課時,已經是半睡眼狀態,還得聚在一起訂正錯誤與完成新功課。
三個人分工合作,小婷動作靈巧,負責分發正確答案,瓊芳字跡整齊,負責更正,我撿了個最不討好的覆查工作,三個人哈欠連連,都得熬到半夜才能鬆一口氣。父親站在橋頭,吹起哨子送兩位踏上歸程,小婷往濟南路,瓊芳卻得向新生南路直奔,回家後各自休息,再接著下一天的挑戰。
十二歲的我們,是才冒新綠的幼枝,晨光乍現的黎明,因為這考關,都進入一個魔鬼戰鬥營。寒假對我而言,只是更接近上考場的日子,老師不敢放假,我們更不敢鬆懈。農曆新年那幾天跨過滿街炮竹去補習,童年竟就在那一年正式宣告結束。心裡牽掛的依舊是做不完的功課和沒訂正好的答案,聯考的入學比例不到百分之五十,惟恐萬一考不好,人生就此停擺。那十二歲的青澀年華,竟然沉重得像背負了二十多斤的重擔。
隨著黑板上的距離聯考日遞減,訓練的強度緩解了不少,取下了教室中的黑板,老師開始和顏悅色起來,不時還說些笑話和故事,估計是考期近了,不想再給我們添加任何壓力。
我們才經歷了嚴酷的戰鬥營訓練,結果,卻在跨出營區的一剎那,命運又揮出了擊。一個暴雷雨的下午,父親又出現了,這回,他神色凝重地帶來了一個惡耗:「趙伯父因積勞成疾,急性肝炎暴發,撒手人寰了!」也帶走了小婷。
我們的三人小組頓時失去了平衡。小婷再回到學校時,神情哀肅,手臂上戴著黑紗,那一天距離考試不到一周,而喪父之慟卻像巨浪般,淹沒了鬥志。
考完試後,相約回校去探望老師,他卻忙得沒空多聊,教室中依然擺滿小黑板,前塵往事歷歷如新。的確,有些題目得重複訓練,但是人生的跌宕起伏往往一次就刻骨銘心了。
數十年後,在車水馬龍的忠孝捷運站上,回顧那早已拆除的宿舍區。歲月是一個很奇特的工匠,沒有人能抹去它留下的刻痕,儘管物換星移,滄海桑田,它依然能夠在蒼茫人生中喚起千堆雪。回顧第一次聯考的魔鬼訓練營,披星戴月,合作迎戰,澆灌出革命的感情,我們從此成為摯交,不論相隔多遠,總會互相問候,像曾經歷過浩劫的戰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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